吴王府。
案前的账册只翻了两页便扔在一旁,元晖左右拥抱忙得很,右手探进罗裙,引来娇声嗔怪:“殿下,真人还在呢。”
玄元子腹中骂得正欢,闻言立刻清了清嗓子。
“前些年打仗,这两年又频发水患,今春至今,海上已生了两回飓风,灾情虽不重,但今年的义田恐怕还是会减产三成左右。流民多了乱子也多,光上个月,宁海和鄮县粮仓就被劫了不止一处。”
元晖眼尾挑起,看似漫不经心:“天灾哪一年没有,过去怎么不见顾廉说收成不好?”
玄元子暗骂了句老狐狸,解释说:“过去殿下与顾大人各得三成,各地自留两成,还剩下两成储着应对灾年。再者顾大人家大业大,实在有差,自掏腰包补一些,怎么也不能少了殿下的。但如今殿下独占八成,余粮自然不足。”
他顿了顿,端出一副殷切谄媚的模样。
“这几年青衣道派出去的粮盐也多是糠皮,鲜有白米……殿下,越是灾年,越容易生民变,这一乱,可就得不偿失了。”
元晖并不买账。
“这话你最好去与张康说。毕竟就算真出了乱子,朝廷该拿走的粮银也不会少一钱,陛下仁济爱民,不让随意加税。但钱粮又岂能凭空变出来,总不能让我来填这窟窿吧?”
元晖哼笑着抱紧了怀中佳人,调笑一番,才又拎起账册扔回玄元子脚边。
“张康若不想一个人扛,他可以让各郡各县的士族都出一点嘛。反正族谱往前一翻,都是沾亲带故的,一起享了这么多年的福,也该分分忧了。”
元晖眯起眼盯着他:“心太齐了,多不好。”
“殿下的意思我明白了。”
玄元子捡起账册收进袖口,不卑不亢地揖礼离开。
回道观已是未时。
玄元子先写了封信让道童送去刺史府,又叫厨房做了几个斋菜一碟糕点,备好香烛黄纸,赶在日落前上了山。
自张娘子病逝,他就时常一个人在山里过夜,观中其他人也都习以为常。
夏日山里蚊虫多,时不时还有蛇,一看他要上山,平素寸步不离的那两个吴王的眼线都默契地没跟着来。
日落月升,蝉鸣依旧。
才半个月没回来,墓碑旁的杂草又长出了半尺高。
玄元子将草拔干净,放上供品,点了三支香,默默望着石碑上的两个名字。
他没有按嫂嫂的遗愿把她葬在沈家祖坟对面的山上,而是从信众里找了两个盗墓的,把兄长请了出来,与嫂嫂合葬在此。
依山不傍水,但他们反正也没有后人。
裴晏虽逼着元晖给兄长平反了,可人心里的芥蒂并没有消去,不然也不会到现在也没人发现兄长墓被动过。
至于嫂嫂……从她沦为贱籍的那天起,她就只剩他这一个亲人了。
玄元子叹了声。
远处一道人影踏枝而来,一轻一重地落在他身后。
“三哥。”
玄元子抹了抹脸,转身笑起来。
陆三拿出他食盒里的斋菜,咂舌道:“没酒就算了,怎么连点荤都没有?”
“嫂嫂生前吃素,我若带大鱼大肉来上坟,元晖按插在我身边那几个狗东西肯定会起疑。酒倒是有……”
玄元子从腰上取下水囊,“但就这点儿,给我留一口。”
陆三一口就喝得精干,敛了笑,问:“那狗东西什么时候到?”
玄元子知他问的是裴晏,有些为难。
“天子已令太常卿代天祭祀,过两日就到。”
他顿了顿,又道:“元晖既不愿出钱,也不想冒险,如今民怨四起,我跟他说请裴大人来主持祭典或可安民心,他当时一口就答应了,说会上书陈情,不像有假。”
“那就是皇帝不愿放人。”
陆三冷笑一声,朝着林间扬声道:“我就说这些人上人,个个都是狗屁吧?亏你还信。”
密林深处飞来一粒碎石。
陆三稍一侧身,石头正中玄元子膝下。他倏地失力跪下来,剧痛直窜天灵。
“谁信了?不过就是试试,若真答应得这么干脆,我还怕是饵呢。”
云英慢悠悠地走出来,弯腰朝着玄元子笑。
“许久不见,这么大礼呀?”
玄元子有求于人,只得忍下怒气:“姓裴的不来,你们还帮我吗?”
张令姿心疾突发,走得很急。
先前宋平给的毒药他虽照做了,可元晖次次都只翻两页就不看了,他等了足足半年都没有寻着什么好机会。
直到前阵子陆三找上门,说要与他做个交易。
但现在裴晏不来,两个人都不说话了。云英站在石碑前,不知从哪儿拿出一叠黄纸烧得正旺。
玄元子正要追问,她先一步开口。
“等报完仇,你打算去哪儿?”
“仇哪有报得完的?扬州上上下下那么多官,平时好处没少拿,兄长被问罪时,个个落井下石。还有嫂嫂……她这些年受的委屈,我统统都要讨回来!”
玄元子眼神黯了一瞬,复又亮起来。
“元晖的儿子还小,他一死,扬州至少十年内,都会是张康这拨南朝旧臣说了算。这些蠹虫死干净之前,我是不会离开扬州的。”
他扬起眉,自信满满地说:“我可是算过的,道爷我活得到九十,天命在我!”
云英失笑道:“你不是不信吗?”
“你管我信不信?准就行了。”玄元子脸一晒,忍不住追问,“你还没回答我呢,到底帮不帮?”
“我是不做亏本生意的。不过看在张娘子的份上,便宜你一回,事我先办,报酬嘛……”
云英挨着陆三坐下,在食盒里挑挑拣拣。
“待时机成熟,我自会来跟你算的。”
玄元子顿时松了口气,盘坐着和他们一起吃。
先前几回看得不仔细,他还有些不确定,这会儿凑近了,他才看清陆三左边那只眼珠子似乎是不能动。
盯得久了,陆三警惕地转过头:“看什么?”
玄元子讪讪笑道:“没什么,吴王府守卫森严,回头我画张图给你。”
“谁说他要去吴王府了?”
云英从陆三手里抢过最后一个桂花糕。
“秦淮河上百花争艳,三五个月就是一茬新人。只要噱头做足,引那色鬼自己上钩就好了,闯王府多麻烦。”
玄元子不免皱眉。
这法子他当然也想过,只是一直没找着钓得上大鱼又信得过的人,可……
云英笑着问:“怎么你觉得不成啊?”
“这要前些年嘛,也还凑合吧。现在……”
他嚼了两口笋。
数年不见,云英与他记忆中不太一样了。声音哑了,人也晒黑了,脸上更是有一条从眼底连到耳边的肉疤。身形健硕了不少,眼神也更凌厉。
模样是没变,但已没有过去那妩媚勾人的气韵了。元晖连嫂嫂都看不上,又岂会上这狗当?
“现在怎么了?”
玄元子转过头,陆三已不知何时往后挪了一截,右手搭在膝上,一脸看戏。
“继续说呀。”
玄元子下意识打了个冷颤,事已至此,索性一股脑都说了,说完闭上眼,死猪不怕滚水烫。
“别打脸啊……我明日还得去应付张康那狗东西。”
预料中的拳头却迟迟没有招呼上来。
他睁开眼,那二人早已没了踪影,唯月色溶溶,蝉鸣依旧。
*
夜半,显阳殿中回荡着时高时低的魇语,守在殿外的内侍都低垂着头,假装没听见。
云间闪过几道白光,殿中的呼喊也愈发急了,内侍按捺不住,分头叫人。
秦攸巡夜先到,站在殿外听了会儿才走进内室。
榻前的油灯还没熄,元琅也尚在梦中,满面泪光,嘴里含糊呓语,隐约唤着阿娘。
直到九霄之外一道暗雷炸响,床榻上的人猛地一颤,似是要醒了,他才赶紧上前关切道:“陛下?”
元琅睁开眼,惊魂未定地望着他,倏地,喃喃唤了声:“安之……”
话音一落,便坐起来抱住了他。
雷惊电绕,暴雨如注。
秦攸站着没动,也没出声,一时间,殿内只剩下渐渐冷却的喘息声。
很快,元琅松开手,神色也已恢复如常。
薛彦之把完脉,元琅问道:“近来夜里身子总有些僵,我是不是也如先帝那般开始发作了?”
“陛下多虑了。”
“我要你说实话。”
薛彦之正襟稽首:“臣说的是实话,先帝和太祖起症前后的脉象太医院都有记录,与陛下截然不同。陛下觉得僵,兴许是近来夜里起魇,四体紧绷所致。”
元琅抿起唇,神色晦暗难辨,说不上是高兴还是失望。
钟祺见状将人都撵了出去,独自守在殿内。
雷雨交加,离天亮也就只剩一个多时辰了,元琅索性起来继续看奏疏。
钟祺上前添了灯油,呈上热茶,元琅叫住他。
“安之近来如何?”
钟祺一愣,陛下已有许久没有问起过裴晏了。
他想了想,接着上一回的话说:“去岁裴中书病重时去了趟裴府,关着门坐了会儿,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走的时候倒是平和,应该没有吵起来。”
“吊丧时也去过,但被裴都尉给赶出来了。”
“那之后没多久,在南郊置了个小院,初一十五去道观,平素多是在家待着。日头好会去伊河垂纶,偶尔给村中农户诊病开方。”
钟祺顿了顿,补充道:“都查过了,确实是世居洛都的农户。”
元琅没作声,他便继续说:“除了卢将军每半年会捎一封书信报个平安,再无其他异样。”
元琅点点头,默了会儿,幽幽地说:“我梦到那个娼妇了。”
钟祺一怔,还未开口,他又道:“她穿着阿娘的衣服,骑在我身上,掐住我的脖子……”
梦里,那个女人说——你不过是个亲兄妹生下来的野种,你凭什么坐在这里?
元琅望向殿外,白光在暴雨间穿梭。
“她骂我食言,说要带我一起下黄泉。”
“陛下是天子,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无须向任何人交代。不管是谁,能得陛下青眼,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元琅笑了笑。
是啊,他是天子,他想要的本来就该属于他。
他不过是有一点私心。
可这天底下谁没有私心,安之自己也有私心。
钟祺见状又道:“陛下一再迁就退让,裴晏却几次三番冲撞陛下,若非陛下顾念旧情,早该……”
元琅倏地一拍桌案,钟祺赶紧跪下,但这些话他又实在忍了许久,即便伏在地上,也颤声接着说:“陛下是明君圣主,是因为陛下,百姓才能有现下这样的太平日子!他还有什么不满?臣只是替陛下不值!”
“好了。”元琅出声打断,“我知道你忠心。但这些话,我不想再听到第二次。”
钟祺咽了咽:“是。”
未时,雨势渐收。
元琅散朝后小歇了片刻,一觉醒来又再看着案前仅剩的那封奏疏坐了会儿,终还是叫来钟祺。
“你去给我找一身素袍。”
钟祺默默叹了声,垂首应下。
南郊龙虎滩,村尾一间破屋里传来清澈的啼哭。
门口守着的瘸汉立刻站起身,殷殷切切地盼着,却又不敢进去。好在很快,方婆子抱着孩子出来,喜笑颜开地说:“生了生了,母子平安。”
瘸汉杵着木杖上前,看了一眼把儿,着实松了口气。
裴晏挑帘出来,瘸汉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
半夜里几道雷惊了胎气,暴雨说来就来,伊河一涨水,稳婆被拦在了河对岸,好在隔壁的方婆子想起了村外山脚下这个不要钱的郎中。
医术虽好,可到底是个男的啊。
方婆子暗暗踢了他一脚:“裴郎君可是大半夜冒雨赶过来的,折腾了快六个时辰,还不谢谢人家?”
瘸汉扭扭捏捏,裴晏也没作计较,交代了两句就告辞了。
走到村口,方婆子拎着一尾鱼追上来,赔笑着替那瘸汉说好话。
“男人嘛,气量不够心眼就小,裴郎君可别往心里去。”
“人之常情,无妨。”
裴晏笑了笑,右手其实到这会儿都还在颤,想想又嘱咐说:“缝的那几针,过两日还得请稳婆再来看看,若不生脓,才算是真正熬过来了。方才她夫君在,我不好说。”
“我记得的。”
方婆子叹了声,忍不住絮叨。
“刚那娃娃脚先出来,吓得我呀……”
“我的囡囡就是这么走的,命不好,没遇上郎君这么好手艺的稳婆……”
“女人呐,生遭罪,不生也遭罪,都是命。”
……
裴晏插不上话,默默听她讲,红霞落到了脚边才拎着鱼往回走。
金光映着前路,衣衫斑驳,没有一处是干净的。
阿娘走的那天,他也是这般狼藉,侍从的血,阿娘的血……他在浴池里泡了三天,那些血好像永远都洗不干净。
这些年,只要身上沾了一点脏东西,他就总闻得见那铺天盖地的腥气。
裴晏低下头,方才这双手沾满了血水胎水,乡野里没有澡豆,这时节只能就着几片皂荚叶简单洗一洗。
本该是洗不干净的,但他现在已经闻不见腥气了。
他仰起头,目光扫过路口,脸上的笑顿然凝住。
晚阳中,元琅素衣简冠,独一人负手而立,远远与他对视。
远眺再无他人,但肯定都在暗处。
裴晏上前恭敬稽首。
“钟祺说你初一十五都在道观,怎么今日不在。”
“昨夜被叫去接生了,刚结束。”
裴晏站起身,元琅看了眼他身上斑驳的血渍,淡淡笑道:“李熙还教了你这个?”
“殓房里见过一回。”裴晏顿了顿,“天色已晚,陛下若没有吩咐,我该回去了。”
“钟祺说你在南郊给人占卦问卜,有口皆碑,本想来看看,没赶上。”
裴晏笑了笑:“话拣好的讲,又不收钱,自然都是夸的。”
“那你也给我占一卦吧。”元琅拿出一个油纸包,“近来心烦,有些事拿不定主意。”
裴晏没有接,只道:“庶民愚钝,日子没多少盼头,只能信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聊以慰藉。陛下是贵人,一举一动都连着许多人的命数,岂能听一个乡土村夫骗吃骗喝的鬼话。”
裴晏走了几步,回头看元琅神情落寞,依旧站着没动。
他想了想,扬起手里的鱼:“你若不嫌弃,吃个便饭再走吧。”
暴雨过后,院子里一片狼藉,好在竹棚没有塌。
裴晏有些心疼地看了眼他被雨水泡烂的地,挽袖将石凳上的水擦干净,抬手示意元琅坐下。
元琅默默看着他剖开鱼腹,掏出五脏,剁去首尾,熟练地刮掉鳞片,将鱼身分开两半,濯洗干净,拎着拿回来。
“我以为你改吃素了。”
“那是过去不会做,也有些怕。”
裴晏笑着点了炭炉,放上铁网,将鱼肉烤熟,撒了几粒粗盐。
“你再等我一会儿。”
裴晏说完,起身去泥浆地里挖出一颗莱菔,又从井边的竹篓里拿了一颗,洗干净切好摆在案前。
元琅问:“有什么区别?”
裴晏递上竹箸:“我种的不好吃。”
两人相视一笑,再没有别的可说。
吃到最后,元琅夹了一片裴晏面前的莱菔,尝了一口,拧眉道:“是有些苦。”
残霞散尽,素月将升。
吃过饭,裴晏忙着抢救他那些涩苦的莱菔。
前阵子村里的农户与他说,他这院子地势低,得挖个引水渠,不然春雨一来,指定得淹。
他还没来得及挖,雨就来了。
一切弄完,累得满身是汗,暮色也已深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元琅。
“陛下该回去了。”
元琅这才回过神来,默了会儿,起身道:“卦你不给我算,陪我下局棋总可以了?”
“我这里没有棋案。”裴晏放下铁锹,松开绑袖的草藤,“我也许久不下棋了。”
元琅走到院外,朝远处挥了挥手。
夜色下,一声声暗哨响起。
裴晏敛容背过身。
他知道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从未消失过,他不过是在樊笼中腾挪,镜花水月,窃享浮生。
不多时,钟祺端着一方竹制的棋案过来了。
藤编的棋奁,里头盛着黑白两色陶子,大小都有些不均,不是宫里用的,但也绝不会是随意挑的。
裴晏看着元琅身上的素衣,知他处处都在迎合自己的规矩,今日如此,过去也如此。
元琅的言行举止与他的棋路一样,步步为营,以弱制强。
“竹棚昏暗,我这里也没有灯油,要委屈陛下了。”
“无妨,我看得见。”
裴晏沉了口气,打水煮了一壶竹叶心。
棋下得很慢,元琅每一步都要想很久,裴晏看着茶汤渐凉,重新生了炭炉温着。
棋局过半,白子渐入佳境。
元琅捻着一枚子犹豫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手悬在空中,看准了地方却迟迟未落。
裴晏看了眼天色,忍不住说:“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
“是。”元琅浅笑道,“但你就无路可走了。”
裴晏微微一怔,他又道:“我也只赢一子先手。”
他指向另一处。
“若落在这里,弃子思后,或许能赢得多一点……”他顿了顿,“但也可能满盘皆输。”
元琅收回手,缄默片刻。
“我近来总会梦见阿娘,我问她,我到底是谁的孩子。薛彦之说我和先帝的脉象截然不同,我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不高兴。”
裴晏看着那两步棋,细细琢磨,面色无改。
“先帝的同胞兄弟那么多,也没有几个起症。你已是天下的圣主,百姓都盼着你长命百岁,好教下一次战乱来得迟一些。”
元琅朗声笑了会儿,从怀里拿出那封奏疏递过去。
裴晏迟疑片刻,拿起来看了看,是李规想请他去扬州主持祭典,他合上奏疏。
“我已是布衣,陛下另请他人吧。”
“前些年元晖也想请你,说辞差不多,我替你回绝了。但此一时彼一时,元晖马上风死在女人床上,张康报说当夜伺候的舞姬畏罪自尽。但我派人去查了,人没死,只是消失了。市井谣传,青娘娘会惩罚所有尸位裹餐的蠹虫。”
元琅笑了笑,给自己添满茶,一口饮尽。
“顾廉机关算尽,想有朝一日靠这些妖言惑众的东西对付元晖,倒是便宜了沈居这个弟弟。好在李规接任扬州以后,吏治清明,虽偶有乱象,但很快就消停了。”
“但正如你说的,庶民愚钝,总是更相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那些赶海的渔户就更是了。去岁为了抓那妖道,扬州没有办龙王祭,光七月,就遭了两回飓风,沿岸十户九伤。今年若再不办,又得落人口实,横生流言。”
元琅抬眼看着裴晏。
“我看你与李规也算投契,过阵子我会派太史令前去扬州,你可与他们同行,就当是访友吧。”
他将那枚捂热了的白子放在棋案上。
“到你了。”
裴晏久久未动。
元琅拿了一枚黑子替他走了,捡出一片空位,站起身。
“下一步我得想一想,待你回来,我们再继续。”
周遭渐渐静了,裴晏坐了许久才起身回屋。
屋子里只有一张床,床上叠着云娘留下的几件衣服,是他唯一从家里带来的东西。
那上头不知何时放了一个油纸包。
大抵是方才他挖渠引水时元琅进来过。
裴晏站了一会儿,解开细绳,里头只有两个覆满糖霜的柿饼。
初伏,南巡使抵达建康。
李规专程去了趟驿馆与故人叙旧。两人端坐寒暄,京中变故他有所耳闻,但见了面才觉判若两人。
“李兄可知道张娘子葬在何处?”
“就在城外。”李规叹声道,“那妖道将沈徽之的棺椁盗出来,两个人合葬在山里。去岁我派人盯了足有两个月他才现身,可惜让他给逃了。贤弟若想祭拜,得我随你一道去,不然你是上不了山的。”
裴晏点点头:“那有劳了。”
又过了几日,李规办完公务,邀裴晏一道出城。
裴晏见他带着个粗衣麻布的丫头,看着只有六七岁,不禁面露疑色。
李规坦然道:“玄静在城外庵堂静修,我不方便进去,她大抵也不想见我。今日十五,庵堂派粥,我让她去看看。”
裴晏看那丫头年岁像是他亲手接生的那个,但想了想,终是没问。
庵堂外,领粥的队伍排得老长,他二人站在远处等了快两个时辰,那丫头才排到最前面。
裴晏远远看见那素衣的夫人亲自舀了两勺粥给她,好像还牵着她说了几句,又从怀里摸出了什么东西交给她。
过了会儿,小丫头兴高采烈地跑回来,对着李规扬起手里的锦袋。
“夫人给了我一包饴糖,还夸我长高了。”丫头顿了顿,噘着嘴说,“但夫人好像病了,脸色看着很差。”
李规默了会儿,叹声叫她就在此处等着,转身领裴晏上山祭拜。
“这青衣道并非是凭空胡诌出来的,那个沈琰也的确有些本事。”
“扬州沿岸原本信什么的都有,他将那些市井传说都融到了一块,这么多年下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朝廷现在禁了青衣道,但他那些信众摇身一变,就可以藏去别人的庙里。”
“也不能什么都不让拜,天有不测风云,靠海吃海的人,总要有个寄托。”
山高路长,总要有些话说,裴晏大多听着,甚少开口。
“说起来……吴王之死,我有些猜测。”
李规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路出来,裴晏身后都远远跟着几个人。他回想在驿馆时,裴晏门外守卫也比太史令身侧的多,装束亦有不同,不像是羽林军。但裴晏从不与这些人交谈,他也没多问。
“使君但说无妨,此处他们听不见。”
“案子原是张玄伯办的,朝廷派人来查了小半年,我也跟着看过卷宗,听了堂审。吴王死于阳物血涌脉断,马上风不过是寻了个体面的说辞。虽容貌不同,但那犯妇的行事作风,颇有些像我们都认识的一个故人。”
裴晏微微皱眉,李规与晚香好过,大概也知道一些易容的事。
“李兄可有将这些猜测告知陛下?”
李规朗笑道:“当然没有。”
他默了会儿,望着山间云雾。
“那个舞姬在众目睽睽之下跳进了大江,那几日大江涨水,寻常人肯定是活不了的。但若是那个人……应该还活着。”
裴晏笑了笑,没再回话,心下隐隐有些担忧。
元琅看似放了他,但若按元琅的脾性,此行当是饵,跟着他的那些宗子军便是牵网的人。
他要将他们一网打尽,才再无后顾之忧。
他本不想来,但又怕他不来,她会像上次那般冒险进京。
那日之后,李规忙于筹备祭典,未再来过。
裴晏则安心待在驿馆,哪儿也没有去。
末伏一过,祭典的日子定下来,到了钱唐,住在城外道观,几个道人送来道袍和紫金冠,与他讲了祭典的仪式,留下
“郎君要记住,摇铃时不管多大的浪都不能往后推,要站在高台的最前面。郎君有龙王庇佑,再大的浪也能逢凶化吉。”
其中一人说道,他拿着铃铛演示,煞有介事地念咒抛符,一番折腾,末了撒出金粉,吐了口气,火光一闪。
紫烟袅袅散开,门外的宗子军咳得此起彼伏。
那人迅速回过身,握住裴晏的手,掌心似被塞了一支竹签。
“青娘娘会保佑你的。”
说完倏地直起身,挥袖掸去紫烟,继续讲着仪式,门口的宗子军往里看了一眼,并未起疑,捂着鼻子退远了几步。
裴晏紧紧捏着竹签,直到人都走了才松开拳头,心口顿时一紧。
这些年他都没有她的消息,也不敢打听。他只能相信陆三,相信只要不见尸,那就是活着。
指腹颤着拂过竹簪上的纹路,眼底氲起了水光,喜极而泣。
他的夫人不仅还活着,她还要来接他了。
七月初八,卯时刚一破晓,海面上就漫起了水雾,暗流涌动,隐有大浪。
裴晏身着紫袍,缓步走上高台,李规代吴王跟在他身后。
吉时一到,沿岸响起了长号,由远及近,海浪似也跟着号声起伏,一浪叠一浪地击打在高台上。
沿岸熙熙攘攘的人群纷纷跪下,齐声高呼。
领路的道人高举铜铃,撒了金箔纸领着两人缓缓走到祭台前,将法器呈给台前候着的耄耋老道。
李规说,玄元子师承名门,他寻遍了扬州才找着这个能替他的。
老道如那夜的道人一般念咒抛符,紫烟升起时,他转过身,将铜铃递给裴晏。
他们对视一眼,裴晏双目微瞠,下意识忘了接。
“吉时已到!”她喝了一声。
海上打来一道巨浪,水花在她身后炸开。
李规以为裴晏被巨浪惊着了,这才想起他说过自己不识水性,轻声提醒。
“安之,接铃。”
裴晏咽了咽,从她手里接过铃,站到了祭台前。
“浪来了——”
堤台边传来一阵惊呼,高台上的人纷纷抬起头,水雾之外,一道连天巨浪滚滚而来。
裴晏高举铜铃,越过祭台,缓缓朝着地堤边上走去。
“安之,莫站得太近。”
李规出声提醒,可下一瞬,那耄耋老道忽地转身撒了一把金粉,吐了口气,火光一闪,紫烟将他们隔开。
巨浪落下来,淹没了所有的声音,李规勉强站起身,高台上只剩下了那个铜铃。
远处号角声声,陆三焦急地在沙岸边踱步。
“来了!”
程七叫了一声,他赶紧回过身,用力拽着麻绳往上拉。
玄元子在一旁得意洋洋地翘着腿:“怎么样,道爷我算得准吧?”
“少他娘的废话,赶紧过来帮忙拉!”
关循骂了一声,玄元子骂骂咧咧地上前。
先上岸的是云英。
祭台有六丈高,她练了上百次,本已无碍,但海浪一冲,落到海面时还是撞到了头。他们足足做了一年半才弄好这根长绳,只有一根,怕的就是浪太大,她带着裴晏那个旱鸭子游不到这头。
所幸她一只手牢牢拽着裴晏,另只手缠着绳,直到竭力晕过去都没有松手。
云英吐了几口水,很快就醒了过来。
裴晏则不然,宋平一边摁着他的肚子,一边给他渡气。
她浑身都脱了力,双手更是使不上一点劲,只能用手肘支着爬过去。
“平哥……”
“心脉还在,你别急。”
宋平又渡了几口气,裴晏猛地咳了几声,总算有了些知觉。
过了会儿,他缓缓睁开眼,旭日东升,与她相叠,金光洒满她周身,发稍的水和着泪珠一起滴下来,落在他发白的唇上。
“云娘……”他伸出手,“我是不是在做梦?”
“做你娘的梦!”陆三一把将他给拽起来,“赶紧把衣服换了,上船!”
众人一阵笑,却又没笑多久,远处放风的宋朗就吹了哨。
马蹄声近了,两个差役路过岸边,一艘渔船正要起航。
“站住!”
一人跳下马,亮了亮刀子:“你们几个,在这里做什么!”
程七跳下船,赔笑着上前:“官爷,我们是宁海来的,去岁没办祭,几回出海都没捞着什么好东西,今年特意过来沾沾喜气。”
另一人也跟了下来,上下打量一番,哼笑道:“沾喜?我看你们分明就是青衣道那帮子家伙来捣乱的!”
程七忙摸了出一枚珠子握在那人手中:“官爷,您这话说的……你看,就这么些不值钱的东西,哪够一家人用呐?”
那人低头看了看,那贝珠圆润饱满,绝对的上品,嘴角不禁扬起:“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
船舱里,陆三已拈好了铁片,悄悄对关循说:“左边我的,右边你的。”
云英摁住他:“先看看,程七不能应付再说。”
外面几个来回,程七上下掏了个精干才喂饱这两个人。
“行了,赶紧走吧。”
一人掂着钱袋上马,船里的人顿时都松了口气。
“等等。”另一人叫道,“船上还有些什么人?”
云英撇嘴骂了一声,夺过关循手里的刀,看着陆三说:“这家伙我的,后面那个你的。”
陆三低声笑了。
程七面不改色,只扬了扬声调:“都是自家兄弟。”
差役跳上船,一股浓重的鱼腥气扑面而来,他捂着鼻子,眉峰紧拧,目光扫过船舱里的几个人。
云英左手背在身后,紧紧握着裴晏的手。
方才来不及易容,只给他脸上抹了些黑泥,船舱里乍一看还好,但见不得光。
“你快点,耽误了传令,李大人怪罪下来大家都得遭殃!”外头的人催了一声。
“知道了知道了。”
差役又再看了裴晏一眼,揉了揉鼻子跳下船。
“这么大的浪,又是龙王带走的人,谁他娘的要去给他捞啊……”
程七快步上船,陆三立刻拔锚起航。
“先离开这儿,宋朗那小子知道回来的。”他看向船舱, “说好的啊,逢年过节要给老子敬茶!”
船舱里一阵哄笑。
五六个人挤着,转个身都不容易,那二人早就抱在了一起,眼里再看不见别的,也听不见别的。
她撕下皮面,露出真容,额头贴着他的。
“你怎么比我老得还快?”
“鳏夫是这样的。”
“那家伙刚才盯了你那么久,都没认出你这贵人。”
他捧起她的脸,指腹抚过眼底那道疤。
“我不是贵人,从来都不是。”
烟波万里,渔船入海。
船舱里的道人高声诵念,一道紫烟升起,清风骤来。
船身乘风破浪,荡开道道水波,摇摇晃晃地渡向远方。
作者的话
正文就到这里了,第一次写古言,没估摸好字数,比原本预计的多出了一倍有余,后期也有些跟不上更新的频率,最后这段剧情更是几乎每章都磨了十多二十个小时,真的非常感谢一直追更的朋友们。会有一个夷州的番外,我休息几天写完了一起放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