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一过,刚出来不到半天的太阳又给密云遮住,一副又要起风的样子。
夷州气候温润,四季都能出海,后山也垦了些地,只需每年渡海去一趟江州或是扬州,贩海货卖珠贝,再买些秧苗种子和药材回来。
本来上个月就该去侯官赶春集了,一直下雨没走成。今晨一放晴,云英便张罗备船。
但若又下雨,就还可以再拖两天。
“裴叔。”
宋玉仪唤了声,小心翼翼地问:“我没写错吧?”
裴晏这才低头继续看手里的经文。
“错是没错……”
宋玉仪立马接道:“那我可以走了?”
裴晏看着那狗爬一样的字叹了声:“你觉得呢?”
宋玉仪立马噘起嘴,换了一副可怜巴巴的模样,拽起裴晏的衣袖:“裴叔,你就让我过了吧……大哥今天在后山的泽薮地抓鼍龙,去晚了就看不着了。”
“那我就更不能放你走了,你阿娘就是不想你凑这些热闹才把你送到我这儿。”
谢娘子千叮万嘱,说这丫头比宋朗难管,从小就喜欢跟着程七,鬼点子不少,那张嘴尤其厉害,叫他千万别跟她搭话。
裴晏拿出一张新纸,执笔给她重做示范,阖眼入定。
宋玉仪不情不愿地拿起笔,写两个字就眼巴巴地着后山。
不一会儿,林间鸟雀四散,大抵是宋朗的陷阱得手,套住了那条吃人的鼍龙。
本就静不下的心愈发焦躁了,她眼珠子一转,顿时又生一计。
“裴叔。”
宋玉仪抿着唇,鬼头鬼脑地挪到裴晏身边。
“你说云姨为什么一直不让你跟他们出海?”
裴晏眼皮微动,并不应声。
当初从钱唐南下,本是一路顺风,眼看就要到了,海上忽地变天。小船在风浪中倾覆,万幸人都安好,唯他这旱鸭子遭了罪,险些死在海里。
这些年,云娘连船都不让他靠近,生怕他藏在里头,鱼目混珠跟着出海。
宋玉仪不死心,继续添油加醋:“裴叔,你知道三叔说你晦气,哪条船有你哪条船必沉的吧?”
“你若认真些,早些写完,兴许还赶得上。”裴晏淡淡说道。
唇角微微下撇,额前颌角都绷得紧了些。
有点用,但好像还不够。
宋玉仪无声窃笑,抿唇又道:“不过三叔也说别人的。上回他和七叔喝多了,笑关叔年纪大了,不行还要硬撑。云姨也跟着笑,让关叔早些去看郎中,免得以后给年轻力壮的小郎君比下去。”
裴晏深长地沉了口气,这张嘴怕也不只是向程七学的,也难怪谢娘子让他别搭话。
“抄经习字,在意不在形。清心静气,重在一个静字。你说得越多,耽误得越久。”
宋玉仪努努嘴,故意压低声问:“裴叔,你是不是比关叔还大一岁啊?”
海风徐徐,吹久了也还是有些凉。
裴晏稍挪了挪身子,有些后悔不该应谢娘子这份苦差。
“前阵子有人给红樱姐姐送珠珰,夜里还来找她。虽说没进到门,但大哥知道了,气得要去弄死那家伙。七叔就劝他说,你这才一个算什么?你看看你云姨,每回出海,船上那些个小郎君哪个不是赤条条地打她面前转悠,又送珠贝又灌酒。越厉害的娘子,越多人排队等着,自己好好表现比什么都强。”
裴晏缓缓睁开眼,这死丫头不知何时已捧着她的鬼画符凑到自己跟前,一双眸子又黑又亮。
“裴叔,你见过七叔说的那几个小郎君吗?”
“可比我大哥生得俏?”
昏时,一众人围坐吃饭。
宋朗绘声绘色地讲他今天抓鼍龙的情形,说得兴起,玉仪也在一旁连声附和。
“大哥可厉害了,那鼍龙尾巴一甩就放倒了三个人,眼看它就要跑了,大哥立马冲上去,骑在它身上,一刀子穿胸……”
妙音皱眉打断她:“你怎么知道的?白天你不是在安之那儿习字吗?”
宋玉仪立马改口:“我是听红樱姐说的!”
妙音看向裴晏,裴晏稍顿片刻才点点头。
程七坐在裴晏旁边,一抬眼就对上了云英看过来的目光,他也点点头,默契地将话头岔开。
吃过饭,各回各家。
沐浴更衣后,裴晏破天荒地点了灯,坐到案前铺纸磨墨。
每到出海的日子,裴晏总要拖到最后一刻才放她出门,今天倒是换了新花样。
云英想了想,主动过去抱住他,双手环紧腰身,脸颊贴着脖颈,胸口软绵绵地蹭了蹭,瓮声瓮气地在他耳畔哼。
“大半夜的画什么王八。”
裴晏稍别开头,继续蘸墨勾线,淡淡地说:“幼时家中有一临海志,写的夷州风物,虽是残本,也算详尽,草草翻过几回。你扔下我走的那些年,我就只能凭着零星记忆在梦里描摹……”
原是唱的苦情戏。
云英抿唇暗忖,还没开口,裴晏语调稍扬,接着说:“自觉栩栩如生,来了才发现,也不尽是我想的那样。”
话听着有些酸。
云英蹙眉回想,早晨出门还是好好的,也就是傍晚去平哥那儿吃饭时有些别扭。
总不至于是陆三非要争那座位给闹的,又不是头一回了。
云英没吭声,裴晏便继续画他的王八。
“三言两语,只得神韵,不如画下来,形神兼备,后人看了才不至于瞎想。”
“原来是想要后人了。”云英松开手,故意道,“喜欢什么样的丫头,我在侯官给你物色物色。”
裴晏抿唇不语。
白天在沙岸边看见的情形还哽在心口,眼下又被恶人先告了状,本就还没打好的腹稿更是气得一句都想不起来了。
云英半晌等不到下文,倏地直起身:“那你画着。”
她气鼓鼓地躺上床,翻身对着墙,等了会儿,竟是没有动静,脾气一下就上来了。
“灯油贵着呢,一网子鱼也换不来一壶,你不出海就不心疼是吧。”
裴晏也更来气,手一抖,一大团墨点落在王八头上。
是他不想去吗?
云英见熄了灯本还想着饶过他,毕竟明日就要走了,起码月余才归,方才沐完身还抹了好半天香脂。
香脂也不便宜呢。
可左等右等,唯有徐徐凉风刮着她的后背。
云英忍不住转过身。
裴晏果然还坐在案前,甚至拢好了被她揉乱的衣襟,就着月色继续画着他的王八。
她一咬牙,钻进被衾里,盖头就睡。
夜半,海风猛地撞动窗棂,云英倏地惊醒,屋子里尽是暴雨将至的闷湿气。
今日看来也是走不成了。
云英正想着,白光一闪,云间也隐隐起了闷雷。
她坐起身,静悄悄掀开被衾,撑手想跨过裴晏下床。但才刚搭过一条腿,腰身就被牢牢摁了下来。
裴晏缓缓睁开眼:“你答应过我什么?”
到夷州的第二天,裴晏便与她算过一次旧账,说她每回都趁他睡觉时离开,闹得他夜里不敢闭眼,要她从今往后都不许比他早起。
“醒了也给我躺着。”
他是这么说的,她也一直耐着性子等他睡醒才起床。
但此一时彼一时。几个时辰前的怒气还没消,云英没好气道:“你倒是学会装睡了。”
裴晏还没开口,天外的雷先应了声。
云英下意识看了眼门口,裴晏倏地将她拉回怀里,翻身压到身下,双唇贴上去吻住她,舌尖撬开贝齿,搅缠着,吸吮着。
她起先还推搡了两下,而后渐渐得了意趣,胸间溢出些细碎吟哼。
一口气绞尽,云英喘着气嗔道:“方才等你你不来,现在倒急了?”
“方才在生气。”
“那现在不气了?”
裴晏没作声,垂眸看着热息渐渐在她鼻尖上凝出细密的水渍。
“也不是。”
心口的气勉强咽下去,腰下的气便就抬起了头。
云英唇角一勾,撑手抵着他:“但我现在生气了。”
裴晏掰开她的手,摁着头吻上去,另只手解开衣衫,顺着腰身熟练地往下钻。
“你等会儿……”她咬了他一口,“马上下雨了,药草还晾在外头,淋湿了要生霉的。”
裴晏却压着她不松手。
纠缠间,一道惊雷炸响,暴雨滂滂落下,他亦挑开唇瓣,倏地一下探进去。
“已经湿了。”
屋外一片将断未断的芭蕉垂下来,随着风雨时疾时徐地拍打,渐得水花四散,泥泞不堪。
过了好一会儿,雨势转小。
云英失力地趴在裴晏胸口刚喘匀了气,他又翻身压过来,抬起她的左腿。
“够了够了……”她侧了侧身子,“今天又走不成,你急什么。”
裴晏看着她:“消气了?”
云英含笑轻咬下唇:“还行吧。”
“我还没有。”
云英推了推他:“有完没完?陆三就爱争这点长短,你要是计较,那以后你做饭,我们就在这儿吃不过去了。”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偶尔过去一趟,换换口味。”
“和他没关系。”
“那是什么?”
裴晏笑了笑,先将宋玉仪与他说的复述了一遍,然后不紧不慢地说他如何用那丫头教的法子引开山脚那两条狗,在竹林边上看她与年轻力壮的小郎君调笑。
“我说怎么一直不让我下山呢。”
裴晏给她捋好濡湿的散发,右手往下,捏着她那只勾着人家下巴还戳上胸口的脚。
“偶尔出一趟海,换换口味是吧?”
云英默了会儿,噗地一声笑出来,埋在他颈窝里笑个不停。
“我要想找小郎君,吃饱了撑的不要命去把你偷回来?那老七不是都说了吗?自己好好表现比什么都强。年纪大了,心眼倒小了。”
裴晏使劲在她脚心剜了一下。
“我与你说正经的。”
云英吃痛地推他:“那你一上船就晕,又是旱鸭子,我哪敢带你啊。”
她敛了笑,认真捧起他的脸。
“再说海上风浪大,连我偶尔也要搏一搏运气,龙王爷饶了你三回了,我不要你冒险。”
“那你也别去。”裴晏也认真道,“去江州一个月,扬州就是两个多月,平素打渔也得三五天。天色只要一变,我没有一刻是踏实的。”
云英别过眼。
“你也看见了,夷州人虽不开化,但个个骁勇,好地头就这么多,若不出海,现下这河水不犯井水的局面肯定维持不住。我们到底是外来的,又争又抢,那与北族何异?”
四目相交,僵持不下,谁也不松口,刚偃旗息鼓的那股气又缓缓抬起了头。
云英扭着身子踢他,可一只脚被紧紧握着,撇向一旁。
他扶着自己沉下身,又再碾捣起来。
她闭上眼,仰起头,寰宇间只剩下耳畔那低沉隐忍的气息。
情潮层层叠叠,没过她的头顶。
“你……你至少先学会凫水……”
裴晏含笑咬上她耳畔:“学会了就带我去?”
“先学会再说。”
他倏地停下来,默默看她如被打上岸的鱼,张着嘴急促地讨着要着,岿然不动。
“带你带你,学会了就带你去行了吧。”
说完腰身动了动,推搡催促。
他垂下头,笑着轻吮着她因喘息而干涸的唇瓣。
“一言为定。”
屋外淅淅沥沥,是春雨又再回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