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荞初见到的每一个人几乎都是这样:纸一般的脸上,无数眼睛骨碌碌地转。
家人出事之后,孙荞起初还是正常的。异常发生在她抱着孩子骸骨不肯放手的那一日:人们劝她松手,劝她平静,七嘴八舌地安慰她,不少人还伸手从她怀中试图夺走骸骨。孙荞疯了一样尖叫,她几乎下意识地把手背到身后,但摸到的只是空空的背部。她捡起地上枝条与村人对峙,渐渐的,每一个人都化身成了恶鬼。
孙荞便是那时候忽然清醒的。
她知道自己病了,这病或许永远、永远也不能好。
她安葬了袁泊与两个孩子,提刀上路,一路全是魑魅魍魉。江雨洮却又有点儿不同,起初看他和所有的陌生人都一模一样,后来相处多了,他脸上眼睛逐个消失,五官像被什么揉成一团混沌,雾气般模模糊糊。
“好像熟悉了都会这样。包括小寒、初四和朋儿,现在也不那么可怕了。”孙荞说,“只是仍认不得面貌。”
“混沌也不行呀。”缪盈着急,“我看你这病比小寒的严重多了。”她恼自己学艺不精,不知道孙荞是哪里出了问题,又恼苏盛南空有一身好医术却满肚子坏水。她江湖传闻听过不少,苏盛南这样高明的医者其实并不多。
“不碍事的。”孙荞说,“我若不告诉你,你也根本看不出我不对劲,是不是?”
缪盈:“你真能看见我?”
孙荞:“我第一眼就认出你了。”
缪盈心头又热又疼,牵紧了孙荞的手。
翌日出门,缪盈挽着孙荞胳膊,孙荞觉得不自在她就换作牵手,总之不让孙荞远离自己一步。孙荞笑她夸张,又想起小时候也总是缪盈带着自己东奔西跑,就像真正的姐姐。
两人去赴江雨洮的约,一路边走边逛过去。上一次来池州还是春雨绵绵,此时天朗气清。街巷上到处是叫卖的人,缪盈看这个新鲜,看那个也新鲜。买了些吃食坐在树下品尝,缪盈拿起一颗糖莲子说:“我记得你娘亲总是随身带这个,你不想练武在地上打滚,她就喂你几颗,哄你继续。”
莲子软糯,糖末细腻。孙荞嚼了两颗:“其实我不喜欢吃,太甜了。”
终于等到缪盈主动提起赵喜月,孙荞不想放过这个机会,直接说:“是我娘亲把你推给苏盛南,你如果怨她,也是应该的。”
一颗糖莲子还未放进口中,缪盈忽然没了胃口。她皱了皱眉,没有应话。
“她当时是为了我,才把你……”孙荞说不出“献出去”这句话,打结了。
阳光照得人头脸发烫,缪盈想起离家前一天晚上,赵喜月拿着很多东西登门找自己。
和孙荞一样,缪盈年长后有了自己的小院儿。孙家并不十分富庶,房子有限,为了给缪盈搭一个跟孙荞贴着的小院,赵喜月指挥弟子们在家里忙了一个多月。缪盈把自己的房子、院子打理得很美,赵喜月常常拎着孙荞训,让她学学缪盈,别在院子里摆什么武器木人,多些花儿草儿。
那夜小雨,赵喜月撑着伞过来,在缪盈面前打开一个小包。包里是两根金条,十几颗圆溜溜的南海明珠,几枚玛瑙戒指,还有精美的耳珰。缪盈认出耳珰与珠串都是赵喜月打算给孙荞陪嫁的东西。
赵喜月全塞给了缪盈。
那晚上赵喜月说了很多话,尤其叮嘱缪盈在沉青谷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若苏盛南欺负他,便去什么地方找谁和谁,说你是赵喜月的养女,那些人定能为她撑腰。说着说着,又茫然叹气:这几日我心里总是怕,我怕我选错,反倒害了你。
缪盈仍记得自己当时听得一头雾水。嫁给好对象的喜悦,让她没有捕捉到赵喜月未说出口的担忧。缪盈只说:“我可不去找那些人,他们名声大,可我谁都不认得。我若受了委屈,我便回家找你,找师父还有孙荞。”
赵喜月笑了笑,握住缪盈的手,良久才说:“那时候如果孙家还在,千里万里,我都为你出气。”
之后缪盈再也没听过孙家的消息,直到在螺音口中遇到外来的江湖客,才知道孙家已经没了,赵喜月夫妇死了,孙荞嫁给袁泊,远离江湖。
她偶尔也会想起出嫁前那一夜。仿佛有什么深藏水面的东西,曾在她面前亮过片爪只鳞。
被困在沉青谷里的岁月,缪盈是怨过赵喜月的。她怨此生遇过的所有人,甚至包括孙荞,包括十五岁中秋夜救下的那个小姑娘。有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命运生来注定,有时候她又觉得是冲纨绔举起手掌的瞬间,改写了此生命数。
但一旦离开沉青谷,心头许多淤积的东西便被长河与清风吹散了。
此时孙荞提起赵喜月,她又一次想起往事,心头忽然生出奇特的警觉,她得跟孙荞聊聊过去发生的事情,但现在却又不太合适:对现在的孙荞来说,找到货郎是重中之重。
“我们走吧。”缪盈把最后一颗糖莲子扔进嘴巴里,牵着孙荞起身,“还说这些做什么?我如今自由自在,过去的事儿只会增我烦扰,不去想了。”
高浪街尽头十分热闹,山路上人来人往。缪盈笑骂道:“还说是没人知道的地方!”
江雨洮已经在路旁等着,见到孙荞,挤出一个很丑的哂笑。孙荞动动下巴,示意他带路,江雨洮忙不迭走在前面。渐渐的人少了,前路狭窄,密树丛生,他们像在绿色的河流里洄游,穿过一个又一个浪头。
再踏一步,豁然开朗:眼前是平坦山崖,佛像与石灯倒伏,苔痕斑斑。远山连绵如一笔淡墨,浩大的风从澄衣江上吹过来,卷过他们的发梢与衣角,往雾隐山脉深处去了。
连孙荞也说不出任何挖苦的话,眼前景色如此浩荡开朗,令人一扫心头烦恼。
孙荞识趣地与江雨洮、缪盈拉开一点儿距离,装作研究地上的佛像,渐渐挪到林子边缘。江雨洮递给缪盈一把扇子,缪盈打开,上面是一个美人儿,角落写着她的花名:香月。
“当年离开沉青谷,我便直奔池州。你让我去找池州的白锦溪,但你也不确定他真的能帮你。我心想,姓白的若是不帮,我便挟持他来要挟整个水龙吟。”
缪盈失笑:“就凭你?”她打量那扇子,“给我这扇子又是什么意思?”
“白锦溪后来跟我说过一些事儿。比如你小时候在什么地方长大,还有你一直想找一位给你钱,让你买药,还帮你安葬了娘亲的恩人。”
缪盈握紧扇子,猛地抬头。
还在青楼后院里苦熬的那几年,缪盈想都不敢回想。不成人样的母亲,对她虎视眈眈的嫖客,终日痛打她出气的龟公和娼妓……唯有母亲挚友时时护着她。那人与母亲都约莫二十来岁,也都已经沦为最低等的妓女,幸运的是没有染上花柳。她钱不多,但总偷偷给缪盈塞一些铜板,让她买药、买吃的。
娘亲走的那天,恩人牵着她走在运尸的板车后,把那具裹了草席瘦小尸体一直送到城外。她买了薄棺材,和缪盈一起在墓前跪下磕了几个头。
恩人也要走了,她在妓寨辗转十余年,终于攒到些给自己赎身的银两。分别时她叮嘱缪盈:妓生子是要被人看不起的,别告诉任何人自己的身份,别走母亲的老路。
“她还活着吗?”缪盈问。
“两年前得病走了。”江雨洮说,“她收养了一个女儿,倒是跟你年纪差不多大。”
难以抵抗的苦涩翻上缪盈心头。扇子上的女子婀娜多姿,无论名头还是打扮,都是青楼做派。
“……妓生子的命数总是如此。”缪盈低声说,“我和她都一样。”
“什么?不是的。”江雨洮指着“香月”二字下的红色方印,那是一个很普通端正的名字,“这个才是你恩人的女儿。她如今是池州小有名气的女画师,特别擅长画女子。她的画可不便宜,所以偶尔也给青楼的姐儿们画扇,扇子卖得多少钱,她一分不要,全都归扇上的人所有。”
缪盈睁大了眼睛:“她……她给人画画?”
江雨洮:“画得好吧?我去沉青谷之前在街上买过一把,可在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扇子就被女疯子弄进平湖了。”
缪盈不由得又低头细看。画上的女子确实没有一丝媚俗之色,仪态端丽,不似寻常画师手笔。
“你想去见她么?”江雨洮低声问。
“不见。”缪盈立刻答,“她跟我只是陌生人。只是她能有这样成就,说明我的恩人一生也并不狼狈。”她缓缓抚摸那方刻印,“何必再提我。”
江雨洮:“她知道你。”
缪盈:“……什么?”
江雨洮:“她听娘亲说过你。你的恩人也一直牵挂着你。”
可缪盈还是摇头。江雨洮挠挠鬓角:“那你有什么想让我转告的么?”
缪盈笑了:“你怎么为这个事儿这样执着。”
江雨洮:“这是你牵挂的事情。”
缪盈的笑容渐渐消了。她从未如此认真专注地打量江雨洮。是英俊的,但没有什么男子气概;是开朗的,但总让人觉得不踏实。他甚至不是缪盈所见之人中,能让她一眼就牢牢记住的。此时江雨洮略微低头,既不过分靠近缪盈,又能让缪盈听清楚他的话,眼神温柔专注,等待缪盈的指示。
“我跟她关系挺好的。”江雨洮说,“我说,我是你娘亲的朋友的朋友……我、我们算朋友吧?”
“……”缪盈再次笑了,她眼眶发热,鼻子酸得声音都快要变调,“江雨洮,你真是个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