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玚记得出事前一天晚上,龙家人设宴接待他们,一桌人满满当当、热热闹闹。吃到一半,当家龙猛接过孙荞的龙渊刀,仔细检查后让孙荞提刀到练武场里,两人较量了一番。孟玚看来二人不分胜负,且孙荞比龙猛更显得轻松。之后两人交换武器,又斗了一会儿。
比试时,所有人都挤在廊下看。这一家人都是好武之人——他们铸刀铸剑,只消一眼就能瞧出武器的优劣和问题。孟玚不太懂他们的议论,只觉得眼花缭乱,好几次忍不住为孙荞叫好。收刀后,龙猛问了一句:你平时都用这龙渊刀做什么?
不等孙荞回答,龙家长女的丈夫接话:常砍粗糙坚硬之物,刀刃有损。
紧接着是小女儿龙应意开口:我去年打了条蟒蛇,皮子特别好,我还留着,我给你换个刀鞘。
孟玚顿时想起孙荞常用这刀砍树削草开核桃,站在雪地里的孙荞一张脸更是罕见地涨得通红。龙猛不追问,笑了笑,说:“这刀我再给你修整修整。”
孙荞乖乖把龙渊刀递给龙猛。
“你照顾得很好。”龙猛说,“只是这天下一等一的好刀,见血太少、吃人太少,总是遗憾。你应该知道,好刀需用热血来养。”
孙荞答:“我不杀人。”
龙猛大笑:“所以江湖容不下软心肠的女人。”
孙荞还要再说,龙猛已经拿着刀往后院铸造坊走去。孟玚依稀记得孙荞一脸的不服气,但没有再争执,跟龙应意挽着手离开,去看蟒蛇皮子了。
这称不上风波的短暂一瞬,在案卷里写成了“孙女龙猛口角并争斗,各不相让,散后孙女尾随龙猛至铸造坊,再争执”。
孟玚看落款,这是问询龙家邻居的笔录。所问的正是那位第一个跳入龙家院子、发现惨案的少年郎。
孟玚对这个少年人毫无印象,只记得他年约十五六岁,是练武的体格。为什么撒谎?为什么说孙荞和龙猛多次争执?他匆匆翻完案卷,这位少年人没再出现过。
也是那一夜,孟玚刚躺下不久,孙荞和龙应意就敲响了他的门。龙应意拿着上好的蟒皮要去铸造坊找父亲改刀鞘,孙荞想起孟玚对江湖事、对武器总是十分好奇,便打算带上他一起去。孟玚虽未见过如何换刀鞘,但那日实在困得厉害,摆手谢绝。
案卷中记录了孙荞的证言:她和龙应意来到铸造坊,发现龙猛脸色糟糕,似乎发生了什么不快的事情。铸造坊里只有几个弟子,没人出声。龙应意看出父亲情绪恶劣,不敢招惹,拉着孙荞去找龙渊刀。但本该放在一旁的龙渊刀不见了。
铸造坊里乱了片刻,龙猛猜测是被刚刚离开的“那个人”拿走了,忙让弟子们分散去寻找。要找谁?怎么找?孙荞当时着急,并没有听清楚“那个人”的名字,急急忙忙冲出了铸造坊。当夜飘着小雪,铸造坊周围脚印杂乱,看不出人们的来去轨迹。孙荞和龙应意却发现有一串脚印从铸造坊门口离开,拐了个弯,消失在院墙。院墙外头就是包围虎骨村的群山,龙应意回头去跟龙猛报告,孙荞心急,翻身出墙,循着脚印追上去。
这份证词没有被采信。因为龙渊刀就扎在铸造坊牌匾上,“从未遗失”。
孟玚把案卷翻来覆去,江峰的知州来看他,惊奇于他竟然比自己更热衷这件事。“当年你也在案中,是因此才特别在意此案?”江峰知州问。
“孙荞是我故友。”孟玚说,“她受了很大冤屈。”
再翻下一页,便是孙荞受刑的记录。
天冷雪深,官兵在虎骨村对孙荞用刑,试图逼问真相,迅速了结此案。孙荞练过武,心气又硬,吃了什么苦痛都不松口,坚决不承认自己杀人,痛得狠了还会开口骂人。
孟玚追着为首的那位官兵问:“我朝哪条法令允许寻常府衙官兵未经知州允许,擅自用刑?”
官兵们把他推搡在雪地里,孟玚一瘸一拐地跟上去,他走得伤腿剧痛,脚踝冰冷。“你违禁违规,我若上秉有司,你该当何罪?”
寻常人见到去参加春试的书生,总要多几分敬意:日后眼前人或许就是顶头上司,可不能得罪。但带队的官兵年长,根本不理会孟玚。孟玚也不知哪里来的牛脾气,背书一般一条条一句句地跟那人列举他的违规之处。
一而再,再而三,被问得烦了,官兵回头猛踹一脚。孟玚重重跌进雪里,好不容易起了身,他披着一头一脸的雪,又紧紧缀在官兵身后。最后还是其他村人提醒:“再走下去,你这脚可就坏了。那都是官兵大爷,有理也说不清。你朝中可有什么熟识的大人,搬将出来,或许还有一丝希望。”
孟玚一生从未狐假虎威过,当时却一抹脸,学着点头哈腰:“这位大哥,江峰知州许大人是我先生同门,我听许大人提过,您为人最为公正不阿,做事从来滴水不漏,我辈楷模……”
他马屁拍得笨拙,但官兵立刻变了嘴脸。
孙荞的刑停了,很快被官兵押回江峰受审,孟玚收拾行李,匆匆离开龙家。
那日虎骨村阴沉而安静,村人静静站在道旁,看着这书生背着书箱与包袱,拄一根木棍,深一脚浅一脚地扎进雪里。
“虎骨村不大,当夜只飘着小雪,周围十分安静。龙家人各个练武,绝非普通人,凶徒连杀十二人,却没有一个村人听到呼救和砍杀之声?”孟玚说,“这是疑点之一。”
“那位说自己看到孙荞与龙猛起争执的少年,除非翻过院墙,穿过院子接近饭厅,否则根本看不到这两人在练武场的比试。”江峰知州说,“但他说他趴在墙头看到的。这是疑点之二。”
“还有孙荞的刀,先被龙猛拿走,随后成为杀人凶器。而孙荞身上无刀,是从外头回到龙家的。”孟玚继续道,“若是她犯案,为何在现场特意留下龙渊刀?若是她杀人,为何不干脆逃离,还要专程回来?”
江峰知州干脆搬来椅子坐下,俩人逐一交换七八个疑点,竟出奇的相似。
“不过如今议论这个,也没什么意义了。”江峰知州叹道,“这已经是一个死案。案中唯一见证人,这位说话前后矛盾的少年,因家中出了变故,已经带着妹妹离开虎骨村,不知去向。况且孙荞的嫌疑也已经洗脱,我们只是在自寻烦恼罢了。”
“你关注此案也是为了找一个答案。孙荞没有杀人,那龙家十二口人死在谁手中?不清不楚就没了,何等冤屈。”说话间已经翻到案卷最后一页,孟玚盯着末尾那几行字,久久不说话。
最后让孙荞摆脱嫌疑的,不是勤恳查案的官兵,更不是清正廉明的府衙大人。
而是另一桩案子:在孙荞被收押的日子里,江峰附近的长乐村发生了另一起灭门案。成立不足一年的江湖帮派长乐会,师徒共十八人,一夜间死于非命。叠放在门后的女眷,钉在“长乐会”牌匾上的当家武器,被破坏和损毁的尸体,一切手法都跟龙家案一模一样。
凶徒甚至在白墙上留下了一句话:毁长龙,熄长乐。
最终,两桩案子并为一桩,又因为是明显的江湖人寻仇复仇之事,官兵不想深查,一年一年过去,渐渐变成了无人问津的悬案。
另一边厢,在江州城郊外,缪盈也正好听完了孙荞所说的往事。
缪盈记得清楚:当年孙荞高高兴兴出门,发生此案后,回家的便是一个灰暗沉默的人。
她似乎清白了,但江湖人大都把两个案子分开看待:长乐会的凶徒不知是谁,但杀龙家人的,必然就是孙荞。议论像污水一样泼在孙荞身上,洗都洗不干净。
“如今再去虎骨村,又有什么意义?”缪盈问,“孟玚想查就让他去查好了,反正人不是你杀的。”
在孙荞的讲述中,孟玚并没有做任何会让俩人关系生变的事情,他不停为孙荞辩白的过程甚至让缪盈有些许感动。孙荞极少跟缪盈聊自己的感情,缪盈至今也不明白为何孙荞没有跟孟玚走到一起,反而嫁给了关系很寻常的袁泊。
但想到袁泊与儿女的死让孙荞患上了看不清人脸的怪病,缪盈又觉得,或许对孙荞而言,袁泊也有他人无法理解、更无法取代的意义。
两人各骑一匹马,正在山路上疾行。初四已经先行出发,眼前暮色浓重,缪盈不明白为什么孙荞仍对这件已经过去的事情耿耿于怀。
孙荞却答:“我可能知道杀长乐会的人是谁。”
缪盈吃惊:“什么?是谁?你怎么晓得?”
答案就在孙荞嘴边,她却迟迟无法开口。沉默地走了许久,前头山路被小溪截断,她终于勒停马儿,回头吐出一个名字。
“袁泊。”孙荞说,“是我丈夫,袁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