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动物会自觉地躲开危险的区域和人物,特殊的直觉有时候能让人避免灾祸——孙荞和袁拂见面的时候常常感受到这种如芒在背的不适。从见到袁拂的第一眼开始,从他跟着袁泊一同来找自己开始,孙荞就察觉到,这个模样英俊、举止有些倨傲无礼的男人,绝非自己的同道。
她曾跟袁拂打过一架。袁泊当时在自己兄弟面前过分地吹嘘孙荞的本事,袁拂听完主动提出:那我跟孙姑娘过几招?袁泊阻止不成,孙荞已经立刻拿着刀站起。那时候她甚至没有用惯龙渊刀,刀身太长,又很沉重,出招有点儿沉滞,很不顺畅。但她认为,对付袁拂这样的人足够了。
袁泊说过,“袁拂学武很快,但不够用心”。在袁氏镖局,功夫最要紧的是大哥袁野,之后才轮到袁泊和袁拂。袁拂的功夫也小有名气,但孙荞认为,自己还是略胜一筹的。
年少时的那一场比试,孙荞已经忘记了结果。谁胜谁负不重要,总之最后她跟袁拂都从破桥掉进了河里,浑身湿透。她在河水里摸索龙渊刀,袁拂一边挤干头发里的水,一边笑着伸手去拉孙荞。
他那时候至少笑得很真心。
比现在真心许多倍。
孙荞很久没有仔细看过袁拂。在沉青谷的重逢,她先是记挂着小寒的病,而后又牵挂缪盈的安稳,从未认真注视过袁拂。但方才丢出刀鞘袭击袁拂时,她的目光第一次如此专注地落在袁拂身上。
她开口问的不是白锦溪说的事情,不是袁拂的欺瞒和她的疑问。
“你的耳朵怎么了?”孙荞问,“你的左耳。”
她无法看清袁拂的五官,但能看到他的双耳。寻常习武之人,在武器破风之声抵达耳朵的瞬间就会作出反应,但袁拂的行动很奇特:他察觉到了风声,但在身体移动的时候他还侧了侧脸,仿佛是为了让右耳也参与捕捉从左侧传来的声音。
袁拂还站在树上,孙荞甚至没有收敛自己的杀意。但她问得这样稀松平常,像闲聊一般。
袁拂的左耳已经什么都听不见。大部分时间里,他只能感受到一种声音无法穿过耳朵、抵达身体内部的胀痛。无数声响堵在左耳之外,让他时时刻刻地痛,而右耳因为负担过重,也一样会痛。
只是从来没有人问过他这个问题。如同镖局里从来也没有人认真注视过他,察觉他的不适,凝视他的痛苦。
袁拂很深地吸了一口气,心脏在骨头构成的牢笼里疯狂地跳。
他还未回答,孙荞已经跳上了树枝。她灵活得像一只小猴儿,拎着刀与袁拂一同站在高枝上。袁拂立刻判断出她要做什么——孙荞抬腿踹他的瞬间,他已经先行翻身落地。
“我不喜欢仰着头跟人说话。”孙荞少年时曾这样说过。她也不喜欢俯首看人,很快随着袁拂一同落地,右手握持龙渊刀,猛地扫向袁拂左脸。
袁拂后跳躲开,他身上没有武器,或者说即便有,也不舍得在孙荞身上用。但毫无眼色的随从们护主心切,一把剑横空扔来。袁拂下意识抓住那剑,暗骂一声,出于练武之人的本能,手腕一旋,已经把剑抓稳,与孙荞连对几招。
孙荞显然对他不回答自己的问题感到不悦,招招都冲着袁拂的左耳来。她是带着一腔怒气来的,没打算怜惜袁拂,只想迅速把袁拂制服。
然而越是对招,她心中越是惊讶。袁野是江湖中有名的人物,孙荞曾在武林大会中见识过他的身手。袁拂则很少在这种出风头的场合露面,因此她从不知道,袁拂居然能跟几乎使出全力的自己打得不分伯仲。
袁氏镖局功夫最好的,竟然是袁拂。
孙荞后跃翻身,在这一间隙中调整了战略。袁拂的左耳似乎有些问题,但他的武功路数完全可以弥补左耳的不灵便。孙荞招招冲着左耳,占不了便宜。她看出袁拂武功卓绝,但与人对战经验不足,忽然欺身靠近袁拂,龙渊刀几乎对着袁拂当胸刺下。
袁拂双瞳一张,后撤同时举剑格挡。他始终不想伤孙荞,以防守为主,几乎不进攻,此时无计可施,只得以剑尖刺向孙荞手臂,逼孙荞改变刀路。
孙荞的手一松,龙渊刀落地。
袁拂瞬间以为自己刺伤孙荞,剑猛地后缩。
龙渊刀还未落地,孙荞脚尖一踢,刀腾空弹起,被她用左手抓住,平平扫向袁拂。
瞬息之间,胜负已分。“当”的锐响中,袁拂手中的剑竟被龙渊刀一击斩断。
断剑扎进树干,袁拂收手立正。一句“我输了”还没说出口,龙渊刀已经停在他的脖子上。
刀身寒气逼人,袁拂面上表情丝毫不变,甚至带一丝难以析清的微笑,看向孙荞。
孙荞心中有无数问题要跟袁拂辩清楚。
袁泊默认是自己杀长乐会满门。而长乐会命案现场与虎骨村命案的布置几乎一模一样。孙荞依此推断,袁泊见过虎骨村命案,甚至极有可能当夜就在虎骨村现场。
但这便矛盾了。虎骨村命案发生当日,袁泊在别处运镖。孙荞被押回江峰之后,路过江峰的袁泊才知道这事儿。
孙荞很快想到另一个解释:袁泊不在江峰,这很多人可作证,无从隐瞒。他从未见过虎骨村命案现场,他是从另一个人口中得知的。
听闻了杀人事件,被害的又是赫赫有名的龙家,向来正直的袁泊却不声不响——因为那人是他绝不可揭破的亲人。
“在虎骨村动手的,是你吗?”孙荞直截了当地问。
她看不清袁拂的表情。孙荞忽然十分懊恼自己的疾病:如果能看清,她根本不必等待袁拂的回答。
袁拂开口了:“我左耳什么都听不见。”
他回答孙荞之前的问题,说得很慢也很稳:“大哥责罚我,下手重了些,之后左耳便再也听不到声音。许多年了,我以为你知道。”
孙荞:“我现在已经不想知道你耳朵的事情。回答我的问题。”
袁拂:“你刚刚对我起了杀心。”
孙荞:“龙家灭门案发生的时候你在哪里?在做什么?”
袁拂叹气:“始终曾是一家人,你这样对我,我真有些伤心。”
孙荞听若不闻,继续问:“袁泊那样的人,连死一头小猫小狗都会伤心许多天。是你教唆他,对吗?你跟他说过什么?”
袁拂忽然不说话了,静静看孙荞。
随从已经退得很远,他们俩说的话,谁都听不见。这是只在此时此地生发、消失的话语。袁拂说:“我不会教唆二哥杀人。”
孙荞:“他身边除了你,还有谁能想得出这法子?”
袁拂笑道:“在你心中,二哥永远清白干净。即便他屠尽长乐会,你也依旧觉得他清白干净。”
孙荞:“他为了我才甘愿双手沾血。”
袁拂的语气忽然变了。像有一种痛苦淤塞在他的喉头,他声音变得低沉。“谁为你双手沾血,你都愿意跟他在一起么?”
终于等到他的缺口,孙荞的手却开始颤抖。她慢慢收刀,一面压抑着自己切开袁拂喉咙的冲动,一面又为袁拂曾经和现在的心思而感到惊惧。她不由自主地回忆往事,然而当时对袁拂毫不在意,她已经完全想不起袁拂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时,带着什么样的情意。
孙荞现在只感到恐惧。
袁拂说完那句话也停住了。他后知后觉,心头再一次被冰冷的东西覆盖。
从来无法从他口中套话的孙荞,终于成功了一次。
“杀龙家和长乐会的,果然都是你。”孙荞说。
和孙荞一样,袁泊至死也都这样认为。
他押镖经过江峰,先在城外遇到脸上伤痕累累的袁拂。袁野在家中不止一次对袁拂动手,袁泊心里都清楚。见到袁拂的模样,他第一个反应便是:三弟又让大哥生气了。
袁拂半张脸都是血,狰狞得像恶鬼。袁泊给他清理伤口和上药,袁拂把孙荞被当作杀人犯的事情告诉了他。
如果世上还有谁能够不管不顾地救孙荞,袁拂相信只有眼前的兄弟。
袁泊和他抵达江峰,终于了解了发生在虎骨村的一切。袁泊迅速把此事和袁拂的伤联系在一起:是你做的?
当然是袁拂做的。也只能是袁拂做的。袁拂默认了,袁泊在他胸口狠踹几脚,又把他拖起来叱骂:大哥对你已经手下留情!若是以往,他一定杀了你!
袁拂已经懒得辩解。他提醒袁泊,当务之急是救孙荞。
次日袁泊出门,与孟玚见了面,但晚上回来垂头丧气。无论是他还是孟玚,全都无计可施。
而袁拂得到了袁野留下的信。信不长,但每一句话都让袁拂心惊肉跳。因龙家出事,江峰的江湖帮派惊惶不已,还有试图借“为龙家报仇”之名,从各处汇集到江峰的江湖人打算浑水摸鱼。“此时可对长乐会动手”,袁野在信中说。
袁氏镖局和长乐会的梁子结得很简单:金盆洗手的长乐会居然打算做运送货物的生意。袁野为此已经不悦许久,他早就打算拿下长乐会当家的性命,苦于没有合适机会。
袁拂把那信读了一遍又一遍,读得每个字都变陌生,在纸上张牙舞爪。而袁泊贿赂了狱卒,终于与孙荞见了一面,回来时面色苍白,打算提刀去劫狱。他告诉袁拂孙荞吃了什么苦,袁拂面无表情。因为他每动一下嘴巴和眉毛,脸上的伤就刺骨地痛。痛让他无法安寝,痛让他头脑混沌,只想发泄。
“我有办法救孙荞。”他从齿缝挤出声音。
袁泊立刻跳起:“什么办法!”
袁泊知道自己的三弟头脑灵活,点子也多,无论什么困局,总能想出圆转的法子。他兴奋地在房中转圈:“劫狱?还是潜入知州老儿家中威胁他?不行,大哥定不让我们这么做,他跟江峰知州有交情。是去攀交情么?那知州拿过我们镖局好处,总得给我们一些面子。你见过他么?不,还是我去吧,我就学着你和大哥平日的派头,我说我是袁氏……”
“你不必去。”袁拂拿着自己的剑起身,每一个字都说得很吃力,“我来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