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的江峰很安静。袁泊睡不着,一时为孙荞担忧,一时为袁拂担忧。
他设想的最坏情况,不过是袁拂去威逼江峰知州时下手太重,把人揍没了。江湖人极不愿意跟官府打交道,他更是毫不擅长。但若是事态真的失控,他只能站出来斡旋。他已经想好发生这最坏情况之后,自己要怎么帮袁拂辩解,又要怎么继续解救孙荞。
天微亮的时候他听见袁拂回来了,脚步有点儿踉跄,是从外头翻回下榻处的。
袁拂的步子迈得很小,尽量很轻似的,生怕惊扰了袁泊。袁泊开门想问他事情办得如何,先看到的是路上一道血涂抹的痕迹,从袁拂脚下延伸出来,长蛇一样无穷无尽,隐没在灯火照不亮的暗处。
袁拂的衣服像是被血彻底泡透。他浑身散发着死亡多次累积之后的臭气,静静站在走廊拐角看向袁泊。不像是他杀了别人,倒像是别人杀死了他。死了许多次。
袁泊为袁拂清理了那些根本无法洗干净的衣服。他没有血缘关系的弟弟躺在浴桶里,皮肤沾的血一层接一层溶解在热水中。袁泊问不出他干了什么,又不忍心动手揍他,徒劳焦灼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
孙荞清白了。袁拂很嘶哑地说:你去接她吧。
袁泊想应什么的时候,袁拂扭头盯着他:二哥,你要救我。
袁泊不解。袁拂指指头顶:大哥若知道我做了什么,一定会砍死我。
兄弟俩在对视中长久地沉默。袁泊并非傻子,但他没有开口。袁拂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一种可怕的猜想正在他头脑里成形,但他不敢讲破。
洗干净的袁拂从浴桶中爬出。他身上并没有伤,最醒目的只有脸上被袁野痛打十六记耳光而留下的伤痕。这让他英俊的脸庞看起来滑稽可笑,又狼狈得令人怜悯。他披上衣服,右手因为不断挥剑、又过分地紧握剑柄而微微发抖。袁拂逐个捏自己的指节,看向袁泊,仿佛心中早就有打算,此时只不过是一点点地把可以透露的部分告诉二哥而已。
“救我,哥哥。”他走到袁泊面前,垂首说。那声音里没有一点儿恳求,反倒像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袁泊追问他做了什么。袁拂只是摇头。“你先答应我。”他坚持,“无论是杀人放火,还是奸淫掳掠,就算我做了世上最错、最严重的事情,不管它是什么,你都要救我。”末了,他垂下眉毛,“我从未求过你任何事,二哥。”
他尽力表演可怜。他知道袁泊最吃这一套:心软又善良,镖局里他最依赖也唯一可依赖的人,从他进入袁家到现在,他用十几年的事情确证过这一点。
袁泊最后果然应了,横下一条心似的。袁拂继续说:“对着孙荞,你也要这样说。说是你做的,不要提起我。你知道的,她那种性格,若知道是我,一定提刀来杀我。”
袁泊:“……若你真的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我也要为你背黑锅?”
袁拂:“可以吗?”
袁泊:“你疯了,袁拂!”
袁拂点头:“你就当我疯了。”
袁泊:“我不会认。”
袁拂:“你不认,我便一定会死。不是死在大哥剑下,便是死在孙荞刀下。”
袁拂:“你说的什么话!难道我认了,我就不会激怒他们么?!”
袁拂点头,非常肯定:“你当然不会。”
袁泊愣住了。
“我做错了事,他们会杀死我。”袁拂说,“你与我不同,你错了,他们会原谅你。”
湿漉漉的袁拂站在房间里,热水让血腥气愈发强烈难闻,他站得那么准确,桌上烛火正好照亮他狰狞的伤痕累累的脸。
袁泊哑口无言。
袁拂把袁泊请离自己的房间。他躺在床铺上,明明身上没有伤,衣物却仿佛锋利刀刃,让皮肤一阵接一阵地刺痛。他从未有过这样怪异的疼痛——他也从未一口气杀过那么多的人。
袁野只让他解决长乐会当家,但他把长乐会所有的人都解决了,包括无法反抗的女人和孩子。他循着记忆,把一切布置得与龙家灭门案一模一样。脚步声粘稠,衣角浸在血泊中,比雪还沉重。他不断在每一个房间和每一条走廊上穿梭的时候,心想,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做这件事了。
孙荞唯一可仰赖的是他。这让他很勉强地感到一点儿快乐。
躺在床上,他失去听力的耳朵仍在淌血。他脱下所有衣服,孩童一样拼命蜷缩成一团。咬着自己的手指,他圆睁的双眼因眼泪而发痛。
娘亲离世时给他留下一截发带,让他用这信物去袁氏镖局认亲。那发带上系着廉价的玉珠,碰击时琅琅作响。他很珍重,常常擦拭发带和发带上的玉珠,不允许一点儿浮尘落在上面。
发带后来被袁野夺走,玉珠摔碎,发带脏得发黑,最后系在家中那头黄狗颈上,没多久就不见了。
他本来就陪衬不上世界上美好的、自由的、无瑕的东西。可他总有过一些不合身份的奢望。但今夜过后,他知道自己才是浮尘,永远只配与畜生为伍。
次日,江峰城炸了锅。袁拂昏睡半天,醒来时得知袁泊去府衙接孙荞去了。
如果昨夜袁泊还在迟疑是否要为袁拂背黑锅,今早得知发生什么事之后,袁泊再无任何犹豫——袁拂知道他的二哥就是这样的人。
他没有给袁泊留信,带着随从离开了江峰。回到镖局时,长乐会满门被屠的消息早已抵达。他给袁野奉上了从长乐会搜刮到的金银财物,以及私底下与长乐帮有过各种交易的江湖人名单。袁野没有责备他,甚至私底下赞他果断,做得很好。
袁拂没有找到虎骨村那对双胞兄妹,这件事里袁野唯一不满的便是这一点:袁拂没有彻底斩草除根。
后来嘉月峰宗主代表整个武林发出100两的江湖追杀令,寻找长乐会凶案的凶手。袁氏镖局也在其中呼吁了几声,称若有确凿线索,袁氏镖局可以再追加100两嘉奖,甚至不需提供线索者亲自出手,袁氏镖局愿意为武林同道铲除祸害。
袁野讲话从来掷地有声,他的表态让许多江湖帮派赞叹不已。但从来没有线索。所有的线索落入袁拂手中,就像水消失在烈日下,“全都是假的”。
袁拂遗憾的,是袁泊从此与他陌路。
袁泊不仅很快断绝了与镖局的关系,也彻底斩断了与镖局的所有联系。就连他与孙荞成亲之后、生子之后,袁拂寄去的信件和玩具,也极少得到回复。
二哥知道了吗?他知道了多少?长乐会,虎骨村,还有自己对孙荞的心思,他究竟了解几分?我们还能像以前一样亲近吗?孙荞呢?还能见面吗?她的孩子长得和她像吗?孙荞的孩子,一定是个清净洁白、最为善良的孩子,他们会让她踏入这铁锈色的江湖吗?这些问题总是盘绕在袁拂心里。
每每想到这些,他就会懊恼自己功力不深,始终学不会袁野的表里不一。他竟然还不算是一个彻头彻尾、毫无悔疚的坏人。
他还是会为自己失去此生仅有的珍贵之物,而一遍遍在无眠的夜里辗转。
这个沉重的秘密已经压在心里太久太久。袁拂看着眼前终于知晓一切的孙荞,有一种松快的舒畅。
龙渊刀在他脖子上留下渗血的伤口,衣领擦到,总是会痛。袁拂忍耐着这一点儿不足道的疼痛,不点头也不否认,把断剑丢到一旁。
“不是为了救你。”袁拂说,“我的一些私人恩怨而已。”
孙荞的目光除了愤怒,还有其他更复杂的东西,袁拂吃不消。他擦拭颈上的血,继续辩解:“为你而去屠杀一个帮派,这种蠢事只有我二哥会做。你还不足够让我出手。”
他说得越多,越显得孙荞安静。徒劳的辩白震耳欲聋,袁拂却根本无法停止,仿佛一旦停止,他吃力维护的谎言便彻底袒露。
所有理由都说了,更难听的话也说了。他没有迎来想象中的、孙荞的攻击。孙荞学会了迂回,学会了拐弯抹角地套话,还在短短的几日里变得冷静了。袁拂看着她走过自己身边,从树根下捡起龙渊的刀鞘。
刀鞘收容了冰冷长刀。孙荞收好龙渊,对袁拂说:“下次再见面,我会杀你。”
这句话先让袁拂高兴了一瞬间:他们还有“下次”和“再见面”的机会。
但随即他看清了孙荞的目光。袁拂心头霎时间发冷,他才知道人的眼神原来是有形的,会扎进肉里心里,搅得他陡然间生出大病。
眼看孙荞走远,随从们纷纷靠近。失去剑的随从十分为难,但看袁拂脸色太过难看,不敢说什么。反倒是袁拂安慰:“回去赔你。”
有随从捡起地上的书信,是方才打斗时从袁拂身上掉落的。袁拂看着小画儿上描绘的年轻女子,忽然说:“就她吧。”
随从面面相觑。
“看起来温顺。”袁拂拈起那张薄薄的画纸,“至少,不会拿刀子砍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