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照城。
缪盈在客房里招待了白锦溪。白锦溪告诉她,她俩的房钱记在了水龙吟的账上,之后的吃喝也全都不用操心。
孙荞反倒有些惭愧:她答应白锦溪去打听田小蓝的事情,但现在还没跟袁野见上面。
白锦溪还是那句:“就当我还你们的。”
这次她还带来了新的消息:裴木森对此事十分热心,趁着现在诸多江湖帮派齐集云照城,已经着人去打听使用细剑的都有什么人。裴木森是武林盟主,嘉月峰又财大气粗、一呼百应,有他帮忙,水龙吟和白锦溪不仅得以逃脱袁氏镖局的钳制,而且省下了不少心力。
白锦溪命姜盛跟着嘉月峰的人调查。姜盛自然拿出十二分力气,专注于这件事。
“不是催你。”白锦溪说,“你跟袁野的关系不好,我大致能猜到。我先摆出足够诚意,我相信你们不是言而无信的人。”
目送白锦溪离开,缪盈和孙荞都心事重重。
白锦溪平时多在水龙吟和池州附近活动,很少在人多的场合出现。她伪装成男子,伪装成兄长“白锦溪”,平常的船工和水工或许认不出来,但江湖中功力精深之人,很容易察觉她是压着嗓子说话;若是被他们摸到脉门,女子身份则必定暴露。今日来找她们的白锦溪看起来比平日更像男子,无论是行走、说话、动作,她费尽心思去维持男人的做派。离开时日头正猛,白锦溪撑了一把伞,伞压得有些低,遮住她半张脸。
这一切都是为了保护好曾收留她的水龙吟。如果这次不能洗脱白锦溪的嫌疑,水龙吟将一蹶不振。
“再见不到袁野,白锦溪怕是会杀了我俩。”缪盈说,“要不,你去找袁拂?”
孙荞静静看缪盈。缪盈几乎要抱头了:“我知道,你不愿意!但……你是不愿意杀人,还是不愿意食言?我那天告诉他你有事相求,他看起来十分急切,他仍旧很担心你。”
“他担心我是他的事。”孙荞说,“我不想与他为伍。”
“不是为伍!”缪盈抓住孙荞这个话头,“是利用他!我们可以狠狠利用袁拂,等真相大白再撇掉他。相信我,孙荞,你若想让他痛苦,没有比这个法子更有效的了。他若知道你骗他,一定比死还难受。”
孙荞还是那句话:“我不能原谅他杀尽长乐会满门的事情。”
提到长乐会,缪盈忽然问:“袁拂杀长乐会,真的只是为了让你脱罪?他说为了私人恩怨,可什么私人恩怨能让他下这样的狠手?我总觉得这里面有隐情。”
孙荞:“……你还想为他说话?”
缪盈:“我总是站在你这边的,你别怀疑。”
她俩对长乐会几乎没有任何了解。这个曾名为“长乐帮”,后来决心洗心革面做正行生意的帮派,还没来得及做出名堂,就被人一口气杀尽了。如此狠毒,如此手段,确实不似单纯的“私人恩怨”。
缪盈笑道:“我们别想了,不是有人可以解答我们的问题么?”说着挽上孙荞的手,把她带出门去。
孙荞随着她曲曲折折走了好长一段,忽然站定,顺便把继续往前走的缪盈拉住:“不行。”
眼前是嘉月峰在云照城的大宅子。此刻宅子周围来来回回的,几乎都是各门各派的人。
嘉月峰同样位于澄衣江流域,不靠近江边,而是隐藏于深山之中。它是一小片连绵山脉的最高峰。
传说每月十五,嘉月峰峰顶便是澄衣江流域最佳的赏月地点,能登上嘉月峰峰顶的人,就能看到圆月遍照大江的宏伟景色。
后来嘉月峰从一座山峰变成一个帮派的聚集地,不是嘉月峰的人便再也无法登上峰顶赏月了。
裴木森不仅是嘉月峰宗主,更是众人推选出来的武林盟主。他平时不常在江湖走动,而寻常江湖人也很难敲开嘉月峰大门。他这趟来云照城,对一心想见裴木森的江湖人来说,是十分难得的机会。
孙荞明白缪盈的打算:她们远离江湖,不清楚长乐会的事情,但现在云照城中最多的就是江湖人,而这里聚集的,九成以上也都是江湖人。只要找一些年纪大的、愿意聊天的,说不定能问出与长乐会相关的事情。
但孙荞死死拉住缪盈。
她摘下自己的纱帽,戴在缪盈头上,仔细掖好轻纱遮盖缪盈的脸。
缪盈掀开轻纱,笑问:“干什么呀?”
孙荞:“不能让他们看到你。”
孙荞在沉青谷的时候认不清人脸,但她认得出许多帮派的独门兵器。刚刚她匆匆一瞥,在街两侧等候的人之中,不少都是曾经造访过沉青谷的客人。一想到缪盈要出现在这些曾侮辱她、折磨她的人面前,孙荞便难以忍受。
她拉着缪盈往回走:“我会再想办法。如今长乐会不是我们最重要的事情……”
缪盈却坚持站定,牵着孙荞的手:“荞荞,你错了!”
孙荞:“不要任性!”
两人一拉一扯,争执中,孙荞反倒更像是缪盈的姐姐了。她们的举止已经引起旁人注意,孙荞没有戴纱帽,背上是靛蓝色的龙渊刀,许多人盯着她看。自从得了那个看不清人脸的怪病,孙荞就不喜欢被人看着,虽然现在怪病已经痊愈,她仍旧感到如芒在背。
“快走吧。”她说,“我答应你,我现在就去找袁拂。”
“你听我把话说完!”缪盈还是笑,越发紧地握住了孙荞的手。她手指其实有一些轻微的颤抖,但她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我还要在这个江湖上走动的,我总不能永远戴着纱帽,不见天日吧。”她说,“荞荞,你想错了。在我和那些人之间,不想见到对方的,绝对不是我。”
她说完,摘下纱帽甩到孙荞手上。
有风乍起,吹拂缪盈长发与裙角。
她转身朝最多人聚集的地方走去,走得又稳又好,跟所有敢于独自行走江湖的女人一样潇洒挺拔。阳光把她照得发亮,她看向每一个人,对他们露出微笑,像摇动的、灿烂的一枝海棠花。
有人手中武器落地,又匆忙捡起。有人迅速别开脸庞,却差点撞到旁人的胸脯上。有人往人群里缩,但被身后没见过缪盈的年轻少侠挤得差点摔在地上。
缪盈长得太出挑,她站定在众人面前,轻巧地笑着,目光逐个扫过那些她见过的人。
在沉青谷里,这些人都因为暝暝而露出过狂态。有人划破她的皮肤,有人用她难以忍受的方式折辱她。但如今他们和她一样都站在阳光底下,像最普通、最寻常的江湖人。
不知为何,缪盈被这日头照着,被这些人的目光捕捉着,她忽然想起了江雨洮。
她下意识往后看,见到的是始终紧跟在自己身后的孙荞。孙荞以为她害怕,忙走得更近。
缪盈在衣袖里握紧了拳头。这让她能够止住身躯的微微颤抖,让声音听起来不至于虚弱紧张。
“李大哥。”缪盈笑眯眯地对一位白着脸的大汉打招呼,“好久不见。……哎呀,差点没看到你,你往后缩什么呀,方大侠?方少侠也来了?我跟你大哥是旧相识……”
她左右逢源一般,在人群里逐个跟人套近乎。她最喜欢找那些带着兄弟姐妹,尤其是带着妻子儿女来的江湖人说话,她每说一句,对方的脸就白一分。有的人脸皮厚,或者说定力强,岿然不动,还能跟她微笑点头。碰到这样的,她就会把手搭到对方肩上,亲昵地凑近在他们的耳边说话。感受到对方僵硬的肩膀与颤抖的耳朵,她会笑得愈发响亮。
缪盈发现应该颤抖的不是自己。
这一切没什么可怕的。
她愈发镇定,很快跟他们表明来意:不是来叙旧的,只是想打听打听长乐会的事情。
没人敢拒绝她。她的出现明晃晃地说明一件事:谁要藏着掖着,她可就要把沉青谷里的事情全都抖搂出来——那些可怖的、恶心的、令世人不齿的事情。单一个缪盈或许还好解决,男人们的风流韵事总能找到各种理由来证明自己的无辜;但“吃人”,是万万不可能洗清的。
缪盈坐定在树下,很快,便有人陆续靠近,装作闲谈,低声跟她聊起长乐会的事儿。聚集的人渐渐多了,缪盈脸上笑容也淡了。人们你来我往地议论、争辩,她像是听到了什么紧要的事情,忽然看向孙荞。
孙荞要走过去时,一旁忽然有人喊她:“……孙家女儿?”
她扭头,看到的是一张苍老的脸。
是年迈的回想堂堂主。
回想堂堂主带来了自己的儿子,即回想堂的接班人。
这一双父子坐在附近的茶摊里,一直默不作声看着外头发生的事情。小门派的江湖客只能在日头底下等着,他们这种有名有姓的大侠,至少有个遮阴的地方。
裴木森好大的架子。孙荞想,这些人显然都有求于裴木森,而裴木森看不上他们。
缪盈已经收回目光,专注地听周围江湖人的话。孙荞原本不想搭理回想堂堂主,但想到缪盈此行的目的,最后还是往茶摊里走了几步。
老堂主的儿子年约三十,见孙荞走来,目光才从缪盈身上收回,转而打量孙荞。
“我有事问你。”老堂主开门见山,“我来得迟,上岸了才晓得田小蓝死了。你是镖局的人,你跟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孙荞:“我不知道。”
老堂主:“你晓得多少,就告诉我多少。长乐帮,或者说长乐会的事情,我熟悉。你告诉我田小蓝怎么死的,我就告诉你们,长乐会以前是干什么的。”
孙荞猜想,老堂主是想从自己这个“镖局的人”身上打听更确切的信息。毕竟田小蓝刚刚出殡,但云照城中已经流传了十几种版本的“真相”。
她坐在老堂主对面,不寒暄也不打招呼,聊起了田小蓝的死。
老堂主听得很入神,只在孙荞说到凶器的时候忽然打断:“细剑?”
听到孙荞肯定答复之后,他点点头,示意孙荞继续。
得知目前仍未找到使用那把细剑的江湖客,老堂主慢吞吞地捋稀疏的胡须。
“关于细剑,裴木森没说过什么话?”他问。
孙荞回忆白锦溪今日来访说的话,摇摇头。
“裴木森的夫人擅长用细剑。”老堂主说,“甚至算得上,我所知之人中,最出色的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