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在嘉月峰参加集会时,老堂主曾见过裴木森夫人一面。
他并不知道裴夫人姓甚名谁,只记得她跟在裴木森身后,话很少,不太搭理人。裴木森也没有向武林同道介绍自己的夫人,那场集会是为了声讨长乐帮在南疆及速水河周围的一连串恶行。众人坐定后很快开始讨论,争辩、反驳之声充盈在屋子里。
老堂主当时也带着儿子出席。儿子彼时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江湖客,无论对敌还是参与这种集会的经验都不多。老堂主命他认真听认真学,青年便愈发专注地倾听周围人的议论,渐渐走近人群。
意外便是那时候发生的——一枚铁箭穿窗而来,直指裴木森!
然而不巧的是,老堂主的儿子正在铁箭的路径上,眼看就要被刺个对穿。各路江湖人飞身营救,老堂主更是伸长手臂去拉,但铁箭沉重、来势汹汹,所有人都援救不及。
老堂主还未喊出声,只听见房中一声铮然脆响。一柄细剑凌空飞来,竟把那枚铁箭从箭头到箭尾,剖作了两半!
与此同时,有人破窗而出,外头立刻便是一声惨叫。众人惊疑不定,看向裴木森。裴木森始终镇定,甚至端茶慢品:“不必惊慌,小事情。”
裴夫人从外头走进来,弯腰从地上捡起了那柄细剑和两半的铁箭。“来寻仇的,”她说,“已经解决了,你们继续吧。”再没有多一个字,她说完便收剑回背,走到裴木森身后,把铁箭递给他细看。
“时隔多年,裴夫人的利落洒脱,仍历历在目。”老堂主说,“以前的江湖和现在可不一样。以前呐,无论男女老少,英侠辈出。现在一两个财大气粗的帮派就把持了江湖命脉,简直不像样!”
他继续嘀嘀咕咕:“裴夫人不止是剑法好,力气甚至比男子还要大。那枚铁箭我看过,很粗,用料精纯,连我也不一定能一剑劈开,但那柄细剑是她脱手扔出,细剑与铁箭相碰时,力气已经削减一截,可仍能凌空劈断……”
他对裴夫人赞不绝口,孙荞只好打断她:“你怀疑裴夫人?”
老堂主笑了。“我倒是想怀疑。”他说,“裴夫人七年前就死了,我去参加了葬礼。葬礼上,裴木森已经与新夫人同出同进。唉……”
他叹息不已。
七年……七年前,袁泊在嘉月峰下捡到了袁不平。孙荞忙问:“裴夫人在嘉月峰过世的?她是怎么死的?”
老堂主:“病死的。”
他顿了顿,又说:“但没有人见过尸体,这是裴木森的说法。”
孙荞不禁打量起老堂主,老堂主平静地迎接她的目光,没有再往下说。孙荞忽然想起,老堂主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食用了“暝暝”,导致从此对其上瘾。但如今“暝暝”已经全都被烧了,他看起来也确实比之前更瘦更干枯,仿佛有什么东西抽走了他的精气神。
此处人多口杂,不便再聊。老堂主留下了回想堂下榻的地址,孙荞默默记在心里。
缪盈回到孙荞身边,双眼炯炯,显然颇有收获。孙荞把缪盈带走,先告诉她裴夫人和细剑的事情。这回连缪盈也松了一口气:“总算打听到能跟白锦溪交差的消息了……我呸,我为什么要跟她交差?!”
她说完想了想,忽然打了个响指。“我的天爷……你家不平不会是裴夫人的孩子吧?裴夫人长年被裴木森冷落,与人珠胎暗结,生下不平。嘉月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把孩子藏了三两年,终究还是被裴木森发现了。裴木森当即提剑,刺入……”
“停停停。”孙荞听得头大,“都让你不要老听那些嘌唱,这都什么呀。”
缪盈嘀咕:“确实可能嘛。”
孙荞:“不可能。怀胎的女子体态何其明显,即便生了孩子,也不能立刻恢复往日状态。裴木森没发现,难道嘉月峰上所有人都没发现?”
缪盈笑道:“这事儿你懂,我不晓得。我在想,裴夫人一介女流,力气居然大到让那老不死的连连惊叹,她若还活着,在江湖上一定颇有名气。这样的人可不多见。”
孙荞:“力气大的姑娘家,我们倒也认识一个。”
缪盈笑着:“小寒呀?小寒力气是大,可没正经练过武。”
随即两人想起小寒的疯病没有治好,便停了这个话题。
孙荞让缪盈先回客栈,她独自去找回想堂的人。缪盈却不肯。她从江湖人口中问到了一些长乐帮的事儿,与老堂主说的正好相互印证,至少可知那老头是否要骗她们。
回想堂的人住在自家的产业里。孙荞走进那间因为太贵而被她和缪盈放弃过的客栈,心中百味杂陈。上一刻老堂主还为江湖被财大气粗的帮派把持而愤怒,下一刻她才知,回想堂自己也是财大气粗的帮派之一。
客栈里除了回想堂的人,还有不少来自北地帮派的江湖客。见老堂主从楼上下来,他们纷纷起身打招呼。端坐不动的孙荞和缪盈还惹来周围人的几眼不满。
见到缪盈,老堂主先深深作揖。缪盈摆摆手:“废话少说,把你知道的长乐帮……或者说长乐会的事情,全都告诉我们。”她顿了顿,“我在沉青谷里听人说过,你跟长乐会有杀仇。”
老堂主坐了下来:“对。长乐会收人钱财,劫杀了我堂弟一家四口。”
老堂主倒是爽快,竹筒倒豆子般,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全都说得一干二净。孙荞和缪盈听得心惊胆战。两人辞别老堂主后,立刻前去找白锦溪。
见到白锦溪第一眼,缪盈便抓住她的手:“我们打听到了细剑的事儿,但你先不要急,我得问问你,你对长乐会了解多少?”
长乐帮在进入中原帮派的视野之前,只是一个在南疆活动的蛮夷门派。但主持长乐帮的兄弟俩,却是正经八百的中原人。
兄弟俩在中原犯下杀罪,一路潜逃到南疆,从此在南疆经营起“长乐帮”。大哥好勇斗狠,弟弟心思细密,两人合作无间,几年间便扎根南疆,雇佣许多南疆汉子,走山穿寨,做起了江湖生意。
时间久了,兄弟俩挂念中原的亲人与花花世界,起了回乡的心思。他俩顶着长乐帮名头回乡那一年,也正是嘉月峰裴木森被推选为武林盟主的那一年。兄弟俩的故乡就在江峰城附近,裴木森的事儿传到二人耳中,二人便隐瞒身份去拜访裴木森,打算说服裴木森,接纳他俩重回中原江湖。
彼时回想堂也是参加大会的武林门派之一,而且还是颇有名望的门派。老堂主见过这兄弟俩,眼神谄媚,不似好人。他不知道兄弟俩与裴木森谈过什么,但之后他再也没见过长乐帮与嘉月峰扯上关系。
数年后,长乐帮从南疆回到中原,带着大量金银钱财,做起了收钱办事——无论任何好事坏事的生意。
也正是在这段时间,长乐帮与回想堂结下了梁子。老堂主派人调查,然而没多久,便传出了长乐帮洗心革面、更名为“长乐会”的消息。
再然后,便是长乐会满门被屠杀。
白锦溪听得茫然:“这些事情,跟水龙吟又有什么关系?长乐会出事的时候,水龙吟还未成气候。确实,如果长乐会真的如计划般抢夺袁氏镖局的运镖生意,两个门派是会起冲突。但水龙吟做水路生意,跟长乐会不是同一类。”
“但长乐会有货郎。”缪盈说。
孙荞坐在一旁,正竭力从混乱的信息和思绪中理出头绪。三个女人都在后院的亭子里,周围有洒扫的仆人船工,全是白锦溪信任之人,白锦溪示意缪盈继续说。
据一些靠近南疆地域的江湖人说,长乐帮在南疆做的大部分是运货生意,运人也运物。起初他们只在南疆活动,后来渐渐跨越了速水河,进入中原。速水河又苦又咸,难以穿渡,河面上的铁渡船还是长乐帮在的时候做的,一直沿用到现在。
频繁在南疆峡谷高山之间穿梭,以及频繁搭乘渡船,从南疆抵达中原的,正是背上背着货箱的“货郎”。
白锦溪立刻看向孙荞:“长乐帮运的东西里有‘人’?什么人?大人小人?”
“不知道。”缪盈说,“但我跟好几个人打听,他们都斩钉截铁地保证,长乐帮绝对运过人。”
正说话间,一个男人忽然出现在白锦溪身后。他眉眼不似中原人士,一双黑浓的眼睛看向白锦溪。
“阿家。”男人说,“红尾阿家!”
白锦溪意识到什么,忙让他跨进亭子:“他是南疆人士,一路流浪来到澄衣江,在池州做了好几年乞丐,后来才加入水龙吟的。你……你刚刚说什么?”
那男人来自南疆,却已经不记得南疆话怎么说,他印象最深刻的,便是“阿家”和“红尾阿家”。
“阿家在我的家乡,指货郎,也指老虎。”他说,“我是被阿家从寨子里带走的。他给我吃了果干,我便睡过去了。醒来时已经过了速水河,周围尽是听不懂的话。当时雷雨很大,我趁他不注意滚下山沟,玩命狂奔。我从小就在林子里生活,我懂得怎么在森林里保住自己的命。总之,大雨下了三天三夜,我在森林里也藏了三天三夜。出来时,阿家已经不见了。”
孙荞默念着这个发音特别的词语:“阿家……”
男人:“是红尾阿家。”
孙荞看向他。男人放下扫帚,背脊微驼,仿佛背负着一个沉重的货箱,一只手在货箱下方摆动。
“带走我的男人是你们中原江湖人,他跟你一样,也用刀,腰上有一把很长的刀。”他对孙荞说,“他的货箱下面,有一个红色的,用绳子打成的绳结。我在池州见过,你们都喊那东西作‘池州信结’。”
孙荞无意识地站起,她头皮发麻,悚然的惊悸从脚底迅速爬上了背脊。
此时的袁拂正在家中誊抄书册。
他抄的正是裴木森渴求的沉青谷记录。他打算自己抄留一份,原件则交给裴木森。他绝不可能如袁野的愿,为他挡裴木森这场灾。
袁拂这次看得仔细,很快知道裴木森为什么要这份册子。册子里虽然没有嘉月峰和裴木森,但不断出现“长乐会”与“长乐帮”的名字。
看到这份东西的人会晓得,苏盛南成为沉青谷弟子后不久,机缘巧合,便在谷中与袁野相识。他之后一直偷偷制作迷药提供给长乐帮。沉青谷地形复杂,容易藏匿,苏盛南在平湖山崖处发现的山洞,曾藏匿过许多吃下迷药的孩子。苏盛南不断制作迷药,不断喂食给这些即将售卖、前往各个地方的孩子,不幸死了的,便装进铁笼沉进平湖。
而成为苏盛南和长乐帮之间桥梁的,便是袁氏镖局。
无论是运送药物,还是运送南疆过来的孩子,再把孩子们运往各个买家处,袁氏镖局每一次与沉青谷的往来,都被苏盛南仔细认真记录了下来。
书册中确实没有“嘉月峰”和“裴木森”,但有心人只要一比对,便会发现长乐帮开始贩卖人口的时间,正是长乐帮兄弟俩与裴木森密谈之后。
裴木森不能冒这个险,他必然会想方设法,拿走册子。
袁拂谨慎地把抄本藏在家中,带着原件离家,主动去找裴木森。
抵达水龙吟宅子时已经夜色深沉。街面上只剩三三两两、仍不死心的江湖人,袁拂穿过他们,跟水龙吟弟子报上家门。很快,他便被带往厅堂。
还没走进厅堂,他忽然听见了有些熟悉的清脆笑声。他脑后的头发几乎都要竖起,强忍着奔跑的冲动,跟在仆人之后走进厅堂。
正跟裴木森夫妇聊得前仰后合的,果然是冯筝。
袁拂先看一眼冯筝,迅速收回目光,向裴木森作揖:“裴宗主。”
他三言两语给出暗示,裴木森欣然起身,让冯筝与夫人继续说话,自己则带着袁拂往书房走。
“冯姑娘洒脱开朗,与我们颇为投缘。”裴木森说,“听闻她与你曾有婚约?”
袁拂:“都是大哥和嫂子一厢情愿。袁拂高攀不起冯姑娘。”
裴木森哈哈大笑:“我倒十分中意她。”
袁拂顺杆爬:“我与裴二公子多年不见,他如今应该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
裴木森看他:“你当真舍得?”
袁拂一生中,难得如此的心口如一:“有什么舍不得?”
他与裴木森知根知底,很清楚对方喜欢跟什么样的人说话,他便尽心尽力扮演一个无心之人。裴木森仍笑着,终于把话题从冯筝身上转移开。袁拂心中稍松:只要裴木森知道冯筝对他毫无意义,裴木森便不会对冯筝下手。只要冯筝安全,袁氏镖局仍可与冯家继续合作,没有婚事,但有生意,多么完美。
进了书房,他恭敬递上书册。书册有几页被莫名胶质液体黏连,他誊抄时用小火熨烤,小心地分开,抄完又趁着余温迅速粘上。如今册子看起来就像从未有人翻看过一样。
裴木森捻亮灯烛,迅速翻开。每看完一本,便把册子换到左手,很快,册子便在他手中卷曲、燃烧起来。他一双铁掌,丝毫不惧火烫,就这样一本接一本地,烧尽了所有册子。
裴木森问:“袁野知道你把这个交给了我么?”
袁拂:“宗主不说,他便不会知道。”
裴木森打量袁拂:“你,很机灵。”
袁拂笑笑。
裴木森心情大好,与他离开书房,往厅堂走去。趁他心情不错,袁拂正要提议由自己送冯筝回家。但他还没开口,便听见厅堂中冯筝又脆又好奇地问了一句:“原来你不是原配夫人?那原配夫人是死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