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打满算,袁拂和冯筝今日才见第三面。但每一次见面,冯筝给他的印象都与上一次不大相同。
第一次见面,说的想的都是白锦溪。
第二次见面,嘴上说害怕裴木森这样严肃的江湖人,走出镖局却又跟裴木森有说有笑。
第三次见面,也就是今夜。即便是再没有礼数、再不懂得看人脸色,冯筝也是个商人之女,她是见过一些世面的。袁拂不敢相信她居然问出这么没眼色的问题。
只一瞬间,裴木森身上散发的气息就变了。
袁拂顾不得自己的举止是否会让裴木森生气,抢先一步迈进厅堂:“说什么呢?我们大老远就听到声音了。”
厅堂中气氛古怪。冯筝仍是一派天真,扭头看向袁拂和裴木森。裴夫人却已经面色如铁。
“很晚了,我送你回家吧,冯姑娘。”袁拂笑吟吟对她说。
但冯筝没接这个台阶:“裴夫人正跟我说以前的事情,我还没听够。”
裴木森大袖一甩:“够了。送客!”
连厅堂气温也仿似骤降,袁拂站在当中,只觉得浑身冰冷。四人之中只有冯筝还一无所觉:“怎么了?是说不得的事情吗?”
袁拂的手按在她的背上,强迫她向裴木森夫妇弯腰:“裴宗主,冯姑娘不是咱们江湖人,年纪又小,说话毫无避忌。你大人有大量……”
裴木森甚至不想听他把话说完,扭头与裴夫人离开了厅堂。袁拂心中大叹:他好不容易以沉青谷册子换来裴木森一张笑脸,前后不到一盏茶功夫,便被冯筝毁了。
他扭头看冯筝,冯筝也正看他:“走呀,不是要送我回家?”
另一边厢,孙荞等三人正仔细询问那位来自南疆的船工,他口中“红尾阿家”的种种特征。
船工被拐走时毕竟年幼,他对那位红尾阿家的印象大都已经模糊了。南疆人哄夜哭的小孩,不是说有精怪来吃人,就是说有红尾阿家来拐人。他若不是太过贪吃,红尾阿家手中的果脯又太过诱人,他不会被带离家乡。
在速水河另一头下船的时候,被惊醒的他听见红尾阿家跟船上的船工说话。两人似是很熟稔,但说的什么,他那时候听不懂。而除了这个红尾阿家,那天还有三四个背着货箱的男人登上了船。货箱里装着的,都是熟睡的孩子。
船工画下了铁船上的标记。但三个女人都不认得。孙荞与缪盈拿着画纸,连夜去找回想堂。
听了她们的讲述,老堂主一看那画纸便说:“这是长乐帮的标记。”
孙荞震惊:“红尾阿家是长乐帮的人?他们从南疆往中原拐小孩?”
老堂主没吭声。
孙荞:“原来你知道。那你白天跟我们说的时候,为什么有所保留?”
老堂主:“长乐帮没了,但长乐帮背后的人还在。”
孙荞忽然意识到,眼前的老头什么都知道。但他太懂江湖与人心,宁可明哲保身,也不愿意透露她们最想知道的真相。缪盈与她心意相通,立刻对老堂主说:“老东西,你再这样不尽不实,我可要把沉青谷里的事情全都公诸天下了!”
老堂主目光沉静:“我知道我做错过,且错得离谱。我也知道你手里拿捏着我的生死。但没有人会信你的话,缪盈。那些与我一同错过的人,不会承认你的话,而那些没有与我经历狂宴和地狱的人,更不可能信你的话。江湖就是人心,捧高踩低,蝇营狗苟,从来如此。只要我还是回想堂堂主,还是江湖前辈,信我的人就永远比信你的人多。”
他顿了顿,又说:“即便你真的去说了,真的有许多人信了,我也不会受到什么威胁。我已经这个年纪,又没了那能续命的‘暝暝’,早就油尽灯枯,你说了我反倒轻松。回想堂老堂主荒淫无道、毫无人性,正好让我儿大义灭亲,成全了他的美名,还能保住回想堂声誉。”
他早就把最坏的结果想通透,丝毫不惧眼前两位毫无背景与依傍的女人。
“我能说的就这么多。长乐帮当年做的什么事情,你们现在已经知道了。若还要查,便接着查下去吧。”他说,“此外更多的,我不可再说了。”
孙荞一直追寻杀害儿女与袁泊的“货郎”。而与货郎几乎一模一样的“红尾阿家”,二十多年前曾在南疆频繁活动。
她离开融山这么久,一直没想清楚为什么货郎要对两个稚子下手。“红尾阿家”的存在忽然令她恍然大悟:长乐会没了,但这拐卖幼童的生意仍有人在做。袁新燕和袁不平正是被这样的货郎看中了、拐走了。
这也正好印证了她在澄衣江上听到的声音:袁新燕确实没有死,她是货物,她要售卖给其他人。那两副孩童尸骨是从山中野坟里挖出来的,目的是让父母以为孩子已死,断绝寻找的念头。
而为何要断绝父母的寻找念头?难道所有拐卖孩子的货郎,都会这样精心地打造一个骗局?——原因极其简单:那个拐走孩子的货郎,知道孩子的父母会竭尽全力寻找这一双儿女。他知道两个孩子的父母有耐心,有能力,甚至有一些能威胁到货郎或货郎背后之人的本事。
货郎知道新燕和不平的父母是谁。
而更大的可能是——他不认得孙荞,但他认得袁泊。
身边,缪盈仍在跟老堂主较劲。孙荞没有参与他们的争论,她想起了死去的袁泊。
夫妻俩在融山生活数年,刻意丢掉江湖人的习性,并不随身携带武器。那天袁泊得知两个孩子丢了,从别人手上抢过长棍追进山里。长棍不是他常用的武器,他本身武功也平平——但他胸口怎么会缺了一个大洞,内脏都被挖空?
当时的打击接二连三,孙荞太过伤心,没有细想。如今回忆起来,袁泊的死法很不寻常。下手的人仿佛与他有深仇大恨。
袁泊性格开朗,淡泊名利,几乎没跟人结过仇。
是一个……或者几个认得袁泊,且与袁泊或镖局有仇的人杀死了他,同时掳走了袁新燕和袁不平。
刚想起不平,她便听见缪盈在问那位早逝的裴夫人的事情。
老堂主对裴夫人的了解不多,但他确实隐瞒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没有讲。
“裴夫人病死的消息,除了裴木森之外,还有另外两位证人。”他说,“正是袁野和田小蓝。”
孙荞与缪盈对了个眼色,同时发问:“裴夫人还有亲人在世吗?”
老堂主:“我不知道。”
孙荞又问:“她留下过孩子吗?”
老堂主:“很多年前,嘉月峰传出过裴木森有后的喜讯。但又听闻,那孩子生下来便夭折了。裴木森风流韵事颇多,我不清楚是不是那位裴夫人的孩子。”
片刻沉默后,孙荞问:“你一定知道真正杀龙家和长乐会的是谁。”
老堂主看向她:“看来你也知道。”
孙荞:“江湖上还有多少人知道?……在沉青谷里出现过的帮派,难道都晓得真相吗?”
老堂主:“我不晓得别人如何。”
孙荞:“你们什么都知道……但你们还一直保持沉默,是吗?”
老堂主:“我什么都不知道。”
眼前的老头,若不是行将就木,若不是心中对缪盈存着一丝愧疚,他不会跟她俩说这么多。仿佛笃定眼前两个女人掀不起风浪,他一面回答孙荞的问题,一面怜悯地看她。
那怜悯的眼神令孙荞悚然。
是巨兽对蝼蚁的垂怜,是烈日对一颗露珠的垂怜。
她忽然觉得冷。袁泊把她带离江湖,这个选择是正确的。袁泊也知道一些事,但他不能说,他也不想参与。他选择了带同样性情的孙荞逃离。
在孙荞心中,有什么东西正把货郎、长乐帮、袁氏镖局、嘉月峰和田小蓝之死联系在一起。许多想法在她头脑里打转,她知道她和缪盈正站在一个巨大的漩涡边缘。
但她必须踏进去。她的孩子在漩涡里。
她看见两只落单的鸟儿被巡夜的官兵惊飞,孤单地鸣叫着,从沉默的屋外飞掠了过去。
鸟儿扑腾翅膀,滑进夜色之中,滑过在晦明街道上一前一后走路的两个人头顶。
袁拂说是送冯筝回家,然而一路上他都默默走在冯筝身后。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他方才用这只手按住冯筝后背,强行让冯筝弯腰给裴木森夫妇道歉。
手掌仍有残余的触感,他脚步略略加快,追上了冯筝,忽然出手打向冯筝后背!
这一招他下了死手,只要掌心挨上冯筝身体,冯筝非死即伤。
袁拂毫不留情,掌势如电——然而冯筝瞬间不见了。
他不抬头也不回头,直接从原地弹开,接连后跃数步。随即眼前一花,一根海棠花枝从极近距离刺向他的左眼。袁拂心头一凛:他左眼视线模糊,但一直伪装得很好。
右手按住腰间剑柄,他用手指弹出利剑,躲开那根海棠花枝的同时右手持剑,砍向面前的人。那人灵活异常,躲开他的剑招后双足踏在墙上,忽然脆声一笑,便如炮弹般弹向袁拂。
墙面被她踩得开裂,袁拂只来得及想“好大的力气”,身体已经动了起来,以剑招对剑招。海棠花枝被他的剑不断削掉一截又一截,等两人距离足够近时,双方同时停手。
冯筝手中的海棠花枝是她刚刚腾身跳起、躲避袁拂重掌时在墙头摘的,本来像剑一样长,如今只剩手臂长短的一截,被冯筝握在手里。
花枝上一朵暮春的海棠在晚风中被剑气撕碎,零散地掉落。
袁拂的剑尖抵在冯筝胸口,冯筝另一手所持的细剑已经扎入袁拂腰间皮肉寸许。
“你什么时候怀疑我的?”冯筝笑着问,“我觉得自己伪装得很好。”
“刚刚。”袁拂说,“我压着你的背让你向裴木森道歉。虽然只是一瞬间,但练武之人的反应骗不了我:我碰你的时候,你的内力在抗拒我。你很快收回内力,这更说明你绝对不是普通的商贾之女,你有很精深的内功修为。”
冯筝收起了细剑,把手里的海棠枝丢到地上。她的细剑不长,紧贴大腿外侧藏着,平时走动跑动都难以发现。
“我以为你会察觉得更早。”冯筝说,“但我成功骗了你,对不对?在我们第一次见面,在我扮作怀春少女谈论白锦溪的时候,你彻底放松警惕,以为我真的是个春心萌动的无知女子。”
袁拂暗暗咬牙。
田小蓝给他的信里夹着冯筝的画像,他还记得画上女子正用小扇扑蝶,娇弱清秀。而眼前的女人浑身武人气息,哪里有半点小家碧玉的样子?
他又选错。冯筝不会拿刀砍他,但会用剑刺他。
腰上的伤口很小,没流多少血。袁拂暗叹自己粗心大意:他察觉冯筝有不错的内力,但没想到对方这样擅长对敌。
他扫了一眼冯筝手中的细剑:“不必慌张,你杀的正好也是我想杀的,我不会告发你。”
冯筝:“我知道。”
袁拂愣了:“你知道什么?”
冯筝侧了侧身,半掩嘴巴,压低声音:“我知道你想取袁野而代之。”
她笑得很狡黠。
袁拂目光一沉。他迅速回忆冯筝的行动,找到了关键点:“你出现在田小蓝的葬礼上,离开了又回头,是为了接近裴木森?你故意让裴木森看到你躲在我身后,让他以为你我之间有亲密的关系。”
冯筝连连笑着点头。
袁拂:“今夜到裴木森这里拜访,也是跟着我而来?”
冯筝:“我比你先到,我怎么跟你?蠢货。”
此生除了袁野,还从未有人说过袁拂愚蠢。他瞬间头脸都气得发热,只听见冯筝继续说:“你搅什么局?我正跟那蠢女人套近乎,你偏来插嘴。”
袁拂:“你说的那些话同样极度愚蠢。我再晚一步插嘴,你已经身首异处。”
冯筝:“与裴木森对峙,我求之不得。”
袁拂一愣:“……你是什么人?”
“我为夺裴木森性命而来,同样,袁野和田小蓝也是我的目标。”冯筝站在澄明的夜色中,语气平静,“七年前,这三个人在嘉月峰杀死了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