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出现的女侠客自称“冯筝”。
那个雨夜,她跟袁不平说了许多话。袁不平告诉她父母的名字,但不再提起镖局,生怕这个“镖局”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地方,会让眼前看似善意的陌生人暴怒——但他可以放心地聊孙荞和袁泊。他从来确信,自己没有血缘关系的爹娘是天底下最好最好的人。
冯筝从窗口又溜出去了一次,很久之后才回来。雨仍不停,懈怠的看守根本没来看过一眼。这次回来的冯筝带来了一些吃食,还有几包药粉,让袁不平给袁新燕喂下。
袁不平收下后,先拆开一包药粉,伸舌头舔了舔。冯筝笑称这不是毒药,但袁不平还是逐一地拆开了每一包,尝过了每一包。
冯筝看他的目光渐渐变了。不再是注视一个孩子,而是注视一个有担当的江湖客。她看着袁不平用笨拙至极的办法确认药粉没有毒,说:“我听过你爹的名字,倒是不大清楚你娘的来历。”
袁新燕吃了些东西,沉沉睡去了。袁不平盯着她不安稳的睡脸,又流下泪来。
他不敢说得太大声,很轻地重复:“他们都死了,全都死了……”
良久,冯筝拍拍他的头。这动作让他眼泪如决堤般泄出。
冯筝没有逗留很久。大雨下到天蒙蒙亮,她起身告别,但袁不平抓紧了她的衣角。
年幼的孩子似乎很不能理解:她仙人般来了,说到这里拜祭自己的妹妹,见了两个受苦的孩子却不打算立刻救他们出生天。
“我会救你们的。”冯筝说,“但不是现在。我若在此时带你们走,我便会暴露在裴木森面前。我目前必须保全自己,否则无法彻底扳倒裴木森……”
她说了很多话,越说越像谎言。
袁不平松开了手。他抱紧睡梦中也轻声抽泣的妹妹,再不看冯筝一眼。
冯筝走了,袁不平就当自己做了一个梦。唯一证明冯筝来过的证据,便是袁新燕手上折断的木簪和他怀里的药粉。看守很粗心,袁新燕趴在角落里哼哼唧唧,看守便当她仍痛着,也懒得去细看。
他们没有在嘉月峰呆很久便转移到了船上,一路沿着澄衣江顺流而下。
药粉起了作用,袁新燕的烧退了,也不再痛了。上船时换了个看守,袁新燕才有了唱歌的心情和空隙。然而那看守他们的姑娘死了,他们辗转抵达这个小黑屋,每天只能获得半个时辰左右的放风时间。
门开了,袁不平连忙牵着妹妹走出去。
小黑屋外头是个简陋的院子,角落养着两只老鸡,那是袁新燕最喜欢的地方。她直奔鸡笼,蹲下跟老鸡小声说话。院子里堆放了一些木条,一棵歪脖子树斜斜地把两三根粗大枝条伸出墙外。
这一日很不寻常,平时会跟他们一块儿呆在院中的看守听见外头的吵嚷之声,恶声恶气威胁他们不得乱动之后,跑到外头看热闹去了。
一只喜鹊落在歪脖子树的枝头,叽叽喳喳,蹦蹦跳跳。
袁不平的心疯狂跳起来。他爬到树下堆放的木条上,颤巍巍地伏低身体。看守没有回来,吵嚷之声仍在似是争执什么碗不碗的事儿,偶尔听见一两句“樱桃煎”。
没人注意到他。除了转过头来的袁新燕。
袁不平爬上了树干。这几个月吃喝贫乏,他轻了一半,歪脖子树完全能承受他的重量。喜鹊还在蹦跳,从院墙的这边,蹦到了院墙外头的枝上。
能爬上去,能爬过去!袁不平紧紧攀着树枝,朝袁新燕招手。
他示意妹妹不要出声,无声地朝她喊:过来!
袁新燕站了起来,慢慢走到树下。她圆睁着眼睛,下意识地捏着自己受伤的那只手。
“燕子,来,爬上来。”袁不平不出声地说,“哥哥在,不要怕。快呀!我们逃走!”
袁新燕太害怕了。指甲被拔掉、手指被折断的恐惧,在这一刻完全控制了她。她知道这是逃出生天的机会,但恐惧把她钉在地上。才五岁的袁新燕无法判断是否应该牵着哥哥的手。
她看着袁不平,瞬间以为哥哥要丢下自己逃离。
巨大的不安攥住了她。她扁着嘴巴,流下眼泪来。
袁不平大吃一惊:这是袁新燕要哭出声的前兆!
喜鹊就在前头,他再爬一段,就能翻过院墙。但袁新燕在树下,边哭边看着他。
袁不平咬了咬牙,从树上跳落。
袁新燕没有朝他跑过来,袁不平火速冲到她身边,捂住了她的嘴巴。
“哥哥在这里,别哭。”他小声对袁新燕说,温柔地握住她受伤的手,“哥哥跟燕子总是在一块儿的。”
看守回来了,恶声恶气把两人拎回小黑屋。他的呵斥惊吓了喜鹊,喜鹊振翅飞走了。
在院墙的另一面,吵吵嚷嚷的人群外头,缪盈正凝望那只刚刚飞起的喜鹊。
看见喜鹊,将有喜事。她对身边的孙荞说:“看来今天能找到袁泊那位朋友。”
孙荞心不在焉。她总是觉得听到了什么熟悉的声音,但太轻太碎了,她无法捕捉。
“等找到那个朋友,我们就能确认冯筝说的是真是假了。”缪盈安慰她。
俩人与姜盛、白锦溪正穿过街巷,去寻找那位曾受袁泊所托、照顾过袁不平的朋友。风筝说的话实在太令孙荞震惊,她们必须确认这位今夜才认识的女人所说一切皆为事实,否则她们不会结成同盟。
姜盛还在与卖樱桃煎的店家争执。他常来买樱桃煎,平时拿走店家的小碗也会按时归还,不料那精致的、描画了樱桃枝与樱桃花的小碗昨夜被白锦溪打碎了,店家哭丧着脸,让姜盛赔一整套碗碟的钱。若是放在平时,姜盛不缺这点儿钱,但如今白锦溪就站在他身边,他实在抹不下面子。
一个说“俺们这是成套的,你摔了一个,一整套可都用不了了”,一个说“敢诓我的钱,你去打听打听我名字”。拉拉扯扯,吵个没完。
白锦溪很烦他,走到孙荞身边示意继续往前。
三人在街角等了片刻,便看见袁拂从另一头走来。
想找到袁泊的朋友,只能通过袁拂。孙荞有千百个不情愿,但没有别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