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中之族，多以单字为名。

其中，又以世代为水国君主的白龙一族，起名最为隆重。

白龙一族一旦有了名字，所有水族都要避讳，绝不可与白龙族同名。

小龙女的名字，叫作月。

据她父亲与兄长们所言，这是她母亲生前所用的名字。

母亲去世后，这个名字便传给她，既是一种纪念，亦是生人对亡者的怀念。

月，即明月。

传闻水域神女飞升之后，便住在月亮之上的灵泉中。

因此，月亮对水族来说，最为圣洁尊贵。

它虚悬于水上，缥缈于空中，神圣而皎洁，人人可见，却触之不及。

龙女月从未见过自己的生母，不知道那是个怎样的女子，但自她有记忆起，父亲便总是沉默。

世人都说，父亲是水国有史以来最伟大的龙君，历时万年不曾隐退，可见其受神女厚爱。

世人都说，父亲英武勇猛，励精图治，是少有的强悍之君主。

龙女月相信世人的话，也同世人一般崇敬父亲。

只是，在她眼中看到的，已不是那个传说中强大的龙君，他更像一位沧桑的老者。

他总是安静地独自守在仙殿里，望着那些他与母亲曾经拥有的旧物。

他总是诵经念文，比世上任何人都虔诚。

他好像无心政事，早已看不出那些传说中的野心。

兄长们说，自从母亲去世以后，父亲便是如此。

有一次，她曾听到父亲哀叹，母亲已如水中月镜中花，他想念她，却已无法触及。

龙女便问父亲：“爹爹，那母亲为何会去世？”

父亲沉默了许久。

最后，他轻抚她的头，说：“对不起，月儿，是我的错。”

父亲凝视着她。

可是，龙女总觉得，父亲既像是看着她，又像是在看别的人。

于是，龙女又问道：“爹爹，我与母亲都叫作月，是不是？”

“是。”

“那你这样说，是在向我道歉，还是在向母亲？”

“……都有。”

父亲说到这里，就没有再说别的话。

他只是遥遥望着水面上，仿佛是越过了千里之水，去看那碧波荡漾之上的天际，还有与水域相隔万里的明月。

龙女不明白。

*

在龙女月很小的时候，她就听说过龙神的传说。

她自幼没见过母亲，由父亲与兄长们抚养她长大。

父亲神神叨叨，不问俗世，大多数时候，她便与兄长们在一起。

她有九位兄长，每个人陪她一天，都要轮一旬才轮得完。

她身娇体弱，常年疾病缠身，不能像寻常孩童那样四处玩耍。

于是，兄长们会将她抱在膝头上，教她读书写字，给她讲水族的历史传说。

龙女月第一次听到“龙神”一词，就是在此时。

五哥才学出众、性情端方。

他将画册翻开，将上面的图指点给她看。

“龙神是抉择龙君的判断者，是神女的使者。”

“他代表神女的意志，会为水国选择最合适的君主。”

“在三族之中，没有哪一族像水族这样受神爱护。水域神女庇护我们，为我们降下龙神，守卫水族万年繁荣昌盛。”

“尽管这些年来，水国稍有衰落，但这只是暂时的，想必是盛极而衰的造化规则。只要有龙神、有龙君在，未来，水国仍然会成为最富饶强大的国家。”

“而我们的父亲，是万年的龙君。”

“在过去，从未有过在位如此之长的君主。”

“神女这样的厚爱，是前所未有的。”

“多亏父亲，龙神已万年不曾现世了，对大多数水族来说，这已经只像个传说一般。”

“代表神女意志的龙神，这么多年来都不曾换掉父亲，可见他的伟大与强势。”

兄长说这话时，脸上满是骄傲的神情。

他是真心仰慕父亲，正如其他几位兄长。

龙女似懂非懂，却也与有荣焉。

所以，她也决定要崇敬父亲，崇敬龙神。

在兄长给她的画册之上，书写龙神的位置，绘有一条威风凛凛的黑龙。

他的龙角像乌木枝一样挺拔乌亮，他的身体宽广庞大，他盘旋在九霄云上，上天入地，为水族民众降下神赐甘霖。

这是幼小的龙女想象之中，最为接近神的姿态。

他甚至比她的父亲、她的兄长们，看起来都要高大伟岸。

于是，从那一天起，龙女月喜欢上了龙神。

就像一个普通的小女孩，对神那样的崇敬和喜爱。

小孩子总是有别样的热忱和执着。

从那一天起，龙女月开始下意识地寻找与龙神有关的东西。

她身体不好，很少有机会外出，所以总让兄长们替她找来与龙神有关的东西，同时，她也翻遍了龙宫里的文献古籍。

终于，许久之后，有一天，在一本破旧的水族古书上，龙女月第一次找到了记载中龙神的名字——

天凌。

龙神的本名，居然是两个字的，和其他水族不一样。

他的名字，叫作天凌。

龙女月默念这个名字，将它记在心中，满怀孩童找到有趣玩具的欣喜。

不过，小孩子的热情，来得快，去得也快。

没多久，小龙女就又迷上了别的事，不再整天执着于与龙神有关的故事了。

只是，龙神这个传说，却不知不觉印在她心上，成了她认知中的一部分。

*

许多年以后，龙女月渐渐长大。

她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居然真的能见到已如神话传说一般的龙神。

凤凰城的大祭坛上，她本该代表水国的白龙一族与凤凰女君结契，相约两国和平、共建未来。

然而，就在最紧要的关头，龙神如灾厄一般现世。

第一次见到龙神时，龙女月觉得，他完全不像她想象中的样子。

他竟然如此巨大而疯狂。

他像是一片恐怖的乌云，轻易笼罩了半面天空；他像野兽一样疯狂，暴虐地攻击无辜的翼族，甚至是信仰他的水中之民。

他一点都不像传说中那样智慧而稳重，更不像一个优雅的神使。

他是个怪物。

水国的使者乱作一团。

他们以为自己做了天大的错事，才会引来龙神震怒。

他们想要终止结契，想要跪下来磕头叩拜恳请龙神息怒，想要乞求他的原谅、平息神的愤怒。

可是，这个时候，龙女月已经没那么信神了。

她甚至对现身的龙神感到愤怒。

为什么。

为什么在水族身陷困境的时候，他不现身；

在水族四面楚歌的时候，他不现身；

在水族日益衰落的时候，他也不现身。

而现在，好不容易事情要变得好起来了，好不容易水国可以得到翼国的友谊了，好不容易她看到未来的希望了，这个所谓的神使，居然出来捣乱了！

龙女对水国的旧秩序感到疑惑。

相应的，她也不相信这个龙神。

比起神，她更相信自己的判断，相信自己能给水国带来不一样的未来。

在巨大的压力下，龙女月咬紧牙关，决定完成与翼国的契约。

她相信，命运应该掌握她自己手中。

而龙神，阻止不了她。

*

对龙神的愤怒有所平息，是在结契结束以后。

灵瑾用翼国至宝碎天弓，将龙神从空中射了下来。

不愧是灵瑾，一向令她骄傲的挚友，无比出色的翼国公主。

而龙女月，读取了天凌的记忆。

尽管龙神可以不断重生，在世间的岁月已经很漫长，但龙女所能看到的，依然只有他此生的记忆。

那样残酷而悲惨的过往，令龙女错愕，几乎要为他落下泪来。

原本对龙神如此暴虐的愤怒，也随之烟消云散。

龙神并没有错，他也只不过是为人利用罢了。

再后来，龙神身上的药性逐渐消退，让龙女月得以看到他真实的样子。

但是，真实的龙神，依然和她想象中不一样。

龙神的人身，是个乌发乌眸的少年。

他看起来才十一二岁，面容颇为稚气。

这样的一个男孩，不像是上古延续至今的龙神，倒仿佛比她还小，像是个小孩子。

这个时候，龙女月已经有十七岁，已然是个窈窕淑女的样子。

她走到龙神身边，有些好奇地打量他。

他明明遍体鳞伤，睡着的模样却很乖巧，简直单纯无害。

龙女月抬起手，轻轻抚了抚他的头发。

在这个时候，不知怎么的，龙女突然想起了龙神真正拥有的名字。

天凌。

本来，他应该叫作天凌。

*

龙女月与兄长商量之后，决定将对水国来说十分重要的龙神，带回水国。

可是要照顾一个被虐待、被药物训练多年的龙神，并不容易。

龙神睡着的时候看似温顺，可是一旦清醒，就会变得十分凶暴。

他多年来被囚禁于黑暗中，骤然恢复视线，似乎觉得光线异常刺目。

而且，被残忍对待的经历，让他对所有试图靠近他的人都充满敌意。

他将所有人看作可能会伤害他的对象，过激地对待别人的所有举动，戒备地维护着自己的一方小天地。

在龙女眼中，这实在有些可怜。

然而，龙神毕竟是龙神。即使是年幼的龙神，也拥有普通水族难以抗衡的力量。哪怕他只是稍微表现出凶狠攻击的意图，也会令普通水族感到害怕。

在水国使者的队伍中，只有身为白龙的龙三和龙女两人，能够抵御龙神的威慑。

龙女月对龙神的情况很是关心，几乎日夜都在旁边注意着他。

这日，水族的侍女想替龙神擦脸，可是还不等靠近，龙神身上的灵气已如暴风雷雨一般暴戾，仿佛下一刻就会进攻，让所有攻击的灵气倾巢而出。

侍女被龙神的眼神吓退，腿上就像被灌了铅，迟迟不敢上前。

龙女看过龙神的眼神之后，能够理解侍女的恐惧。

她叹了口气，主动接过侍女手中的帕巾，说：“我来。”

“这怎么行！”

侍女见到龙女月的举动，大惊失色。

“公主金尊玉体，怎么能让公主做这样的事！”

“没关系。”

龙女月淡淡地说。

“他是龙神，天生灵气强大，现在对其他人又有难言的敌意，你们是普通灵族，没法靠近也很正常。

“可是水族难以长久离水，他身上的皮肤都已干涸，总要有人过去给他沾沾水。

“我好歹也是白龙，不至于怕他。至于尊卑礼仪……他既然是神女的使者，我亲自去照料他，也算是表示对神女的尊重，不算辱没身份。

“再说……翼国的侍者都被尊称为侍官，灵瑾与照料她的侍官之间情感如此深厚，宛如朋友。翼国能够做到，我也能做到。”

说着，她手持帕巾，在侍女崇敬的目光中，向天凌走去。

很奇怪，当小龙女靠近龙神时，龙神起初也很戒备，下意识地想要躲她。可是在小龙女真正碰到他以后，龙神却出人意料地安静下来，身上的戾气好像也被凝住了似的，保持着僵硬的状态。

或许是因为他长时间离水，碰到沾水的帕子，感觉到很舒服。

但龙神本来对谁都不亲近，现在像这样对龙女网开一面，会让龙女月有一种错觉。

他好像唯独对她，敌对之心没有那么强。

龙女月愣了一下，便慢慢地替他湿润皮肤。

先用带水的帕子擦一遍脸颊，然后是脖子和手。龙女见他没有反抗，甚至试着将手稍微伸进兄长给他披上的衣裳里，擦了擦他的肩膀。

他突然变得乖了，像个沉默寡言的小弟弟。

其实，在此之前，龙女月也有些畏惧他那双充满仇恨的眼睛。

但此刻，他的眼神穿过额前散落的黑发，安宁地落在她身上。

龙女月不禁好奇地端详他。

在这个时候，龙女忽然觉得，他的眼神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

其实他的眼睛，生得挺漂亮的，像一轮被夜色填满的圆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