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女月与天凌在一起了。
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十分低调，比灵瑾与寻瑜那会儿更加低调。
灵瑾与寻瑜那时，只是出于两人的性情习惯，不想铺张。
而小龙女与天凌之间，却还存在更深的顾虑。
神女创造水国的神族时，是绝不会希望白龙和黑龙结合在一起的。
龙神具有不断重生的特性，就足以说明，神女并不计划让龙神繁衍。
天凌对龙女月的感情，是例外之外的例外，特例之中的特例。
谁也不知道，一旦龙神与龙君相恋，会不会发生什么。
他们的举动，也许是自欺欺人。
但至少当他们如此低调的时候，龙女可以安慰自己，或许他们可以躲开神女的视线，或许神女发现他们非常虔诚老实，会网开一面，并不计较。
深夜，床榻之上，龙女靠在天凌怀中，比划着两人的手掌。
龙女问他：“你之所以至今还未沉眠，是因为当初我父亲授命，让你留在世间，辅佐我成为新君。可现在……你能留在世间的时间，还有多久？”
天凌沉寂片刻。
这是他们两人都不愿触碰的话题。
太沉重，也太伤感。
天凌回答：“还不清楚，在此之前，没有先例。”
龙女说：“等你沉睡以后，再醒来，是不是又是新的人生，所以也会忘了我？”
这个问题，似乎让天凌定了一下。
他蓦地握紧龙女的手掌，异常坚定地道：“我不会忘你。”
龙女笑了，问：“你确定？”
“如果注定要忘记，那我就将你的名字刻在神魂里，无论经历多少次重生，我都会始终记得你的名字。”
天凌灼灼凝视她，坚定不移。
龙女听他这样说，笑得愈发温柔。
“其实忘了也没关系。”
她说。
“白龙寿命虽长，但毕竟有尽头，而黑龙却是生生世世不灭的轮回。”
“我会一直记得，但这毕竟只是难受一时。但你如果忘不了，将来便会痛苦永世。”
龙女含笑望他，说：“你还是将我忘记吧。就当是在漫长的岁月里做了一场梦，看了一次不同寻常的风景。
“将来若是有缘再遇见，就像时隔多年重温旧事。你不必完全回忆起来，只要还能对我感到熟悉、还觉得存有一丝美好即可。”
龙女说得洒脱。
然而，天凌却皱起眉头。
他扣紧龙女纤细的手指，再次执拗地重复道：“我绝不忘你。”
说完，不等龙女反应过来，他竟将她的手指拉到唇边，用力咬了一口。
“啊！你……”
龙女错愕。
只见天凌当即真的扯出了自己的神魂。
然后，他将龙女指尖的血，滴在自己魂魄中。
“我不会忘记。”
他认真地说。
“我不愿忘记你。”
龙女一愣，莞尔。
然后，她像他还是小时候似的，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
多年之后，龙神沉睡的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其实，在沉睡之前，两人多少都有所察觉。
天凌开始变得嗜睡。
他总是不断地打瞌睡。
不仅如此，他睡着的时候，还会开始不自觉地神游。
有一次，当天凌清醒时，发现自己已经飞出了水域，正游荡在一条陌生的山川里。
那时，他立即就掉头回了龙宫，可是这种极限渐渐到来、自我逐渐失去控制的感觉，仍然令人恐惧。
那日，龙女紧紧抱着回归的天凌，半晌没有出声。
他们都很害怕。
其实，从两人在一起的第一天起，龙女就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
可是，当这一天真的到来，仍然可怕得难以言喻。
龙神最多可以辅佐到新君足以独当一面。
其实龙女自己也有感觉。
她越来越出色了，在政事上，天凌已经变得可有可无。
哪怕她自己极力掩饰，甚至不惜有意无意地放慢处理政事的速度，仍然难以让时间停下来。
她想装作自己没有学会的样子，可是她是龙神选中的女君，她不可能真正放下对水国的责任感。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她都已经是个独当一面的完美女君了。
天凌可以阻止自己不去寻找休息之地，可是他却难以阻止自己陷入沉眠。
不知不觉，天凌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了。
终于，有一日，小龙女醒来时，却无论如何都叫不醒睡在他身边的天凌。
后来，天凌好不容易还是醒了，只是他苏醒时，小龙女的眼眶已经红了，声音也带着哭腔。
或许，真的已经到了没办法的地步，应该放弃了。
龙女月说：“天凌，你还是找地方去安眠吧。既然到了你该休息的时候，就说明我一个人也足以支撑这个国家。
“这或许也未必就是永久的分别。
“我的父亲活了上万年的光阴，最终也并非寿终正寝，这说明我的寿命也会很长。
“假如我也可以活一万岁，就算一千年换一次君主，我们也还可以再见九次。
“你不需要太担心……如果你忘了我，我会像当初告诉过你的那样，一个人活得很好。”
天凌紧紧握着龙女的手，不愿意松开。
龙女月却笑道：“你应该感到庆幸。等到将来我该退位的时候，我至少绝不会再重蹈我父亲的覆辙。因为我心中已经对退位有了期待——或许，等我该离开君位时，就可以再见到你。”
天凌的眼神黑漆漆的。
他专注地注视着龙女月。
他说：“等到重逢之日，我会去找你，一定会去。这一次，我们或许没有办法，但等到再次苏醒的时候，我会去寻找让我们能够相守的方法。
“我会一直找，一直找，迟早有一日，我们能够找到。”
龙女含笑，说：“好。”
*
次日，龙女再醒来的时候，天凌已经不见了。
她的身边空荡荡的。
尽管早已做好了准备，可是这一刻真的来临时，她仍感到难以形容的空寂，就像心中缺了一块，用任何东西都难以填补。
她走出寝宫，发现龙宫中已没有半丝龙神的痕迹。
就像他从未来过一样。
*
龙神沉睡以后，龙女看起来一切都很好。
她仍然和过去一般沉稳，仍然和过去一般面带微笑。
她照常吃喝，照常处理政事。
有时候，她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像过去那样溜出水国，偷偷去翼国找灵瑾。
她们两个人如今都是女君了，但还是像两人都是公主时那样，总有说不完的话。她们在一起很开心，仿佛是两个小女孩。
龙女来的时候，灵瑾甚至会将她的夫君兼辅臣的寻瑜晾到一边，自己跑到客房去，与龙女同眠而卧，两人彻夜说悄悄话。
灵瑾早已听闻了天凌沉眠的消息。
小龙女外表上看不出什么，可是灵瑾却很担心。
以己度人，如果寻瑜也会像龙神那样沉睡，那她一定会无比伤心，伤心到心碎。
她将自己雪白的羽翼盖在龙女身上，担忧地问她：“阿月，你没事吧？”
龙女笑了笑，回答：“没事。”
在其他人面前无法敞开的心扉，在灵瑾面前却能够卸下所有防备。
她确实万分难过，可是相伴相守的日子，她早已为自己铸好盔甲。所以，当久等这一日的终于到来时，她不至于崩溃。
龙女眼眶微红，却微笑着说：“别担心，我早就知道会变成这样，也有心理准备。
“世间本来就难有真正的天长地久，生离死别再所难免。我能够有一段难忘回忆，已是三生有幸，不是吗？”
灵瑾无言。
她能够体会到小龙女的心情。
只是拥有幸福的她，难以安慰如今的阿月。
所以，她只是拥抱着龙女月，直至天明。
龙女月也回抱着灵瑾，仿佛是爱情离去以后，她便希望友情能够天长地久。
*
时光荏苒。
随着岁月流逝，龙女也渐渐不再年轻了。
大概过了一千年，她的容颜其实没有太大变化，但她自己却能感觉到，自己的心态渐渐变了。
哪怕是神族，一旦长期适应某种特定的环境以后，思维就会开始固化。
龙女感觉得到，她批奏折得心应手，可是也渐渐会对上面的内容想当然，变得不假思索。
有时候，她开始难以理解时代的变化，不明白为什么还会出现以前从未有过的新状况。
有一回，当灵瑾送来书信，想与她讨论一些关于两国未来方向上的问题时，她竟有些看不明白，下意识地想提笔回信写：【继续像以前那样做，不就可以了吗？】
写出这句话后，龙女月看着纸怔了一下。
恍惚间，她意识到，如果是一百年前的她，绝不会写出这样的话。
她立即废了这封回信，召集臣子来商讨，认真地重新想好、写好后，才寄给灵瑾。
只是，无论如何，思维上的停滞和懈怠，是掩藏不了的。
龙女突然有些出神。
在她尘封已久的记忆中，她想起一个模糊的身影来。
已经一千多年了……
终于，又要见到他了吗？
可是，她的心已经老了，人已经变了，甚至可能不再能够胜任女君了。
天凌重生以后，哪怕记得她、再见到她，他还会喜欢她如今的样子吗？
*
龙神复生的时候，龙女是会有感觉的。
在她有些年岁以后，便不再像少女时候那样喜欢出门了。
她更喜欢守在龙宫里，看书、作画、赏月，做些安静的事。
天凌离开后，她并未再遇到喜欢的人，自然一直没有孩子。
但是，她的九位兄长陆续成婚，让她有了许多侄子侄女。
这些活泼的小白龙时常回到龙宫来看她，缠着女君讲过去的故事。
有时候，龙女月看着这些小孩子，会想到童年时的自己。
他们也像幼年时的她那样，好奇地对她问起龙神。
龙女看着一双双天真的眼睛，想到那个久违的名字，怔了一怔。
然后，她将孩子抱到膝头上，缓缓说道：“龙神，是神女的使者。他会为水族选择正确的新君，为水族带来美好的未来……”
小孩子们听得很认真。
同时，他们也有很多问题。
一个小男孩抢着问她：“这么说来，如果龙神再重生的话，姑母你是不是就该退位了？”
龙女月笑了笑，说：“是啊。”
小孩子们担心地拉长了声调。
“那龙神还是不要复活了！”
“我不想要姑母退位！”
“爹爹说过，姑母是非常伟大的君主，三族能够像如今这样和谐繁荣，许多都是姑母的功劳！”
龙女月微笑着回答他们：“就算是伟大的君主，也该有退位的一天的。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有才华的人，我并不是唯一一个有能力的人，也不一定是最有能力的。总要留有余地，给年轻人施展。”
说完，她轻轻抚了抚心口。
其实，从数月前起，她就已经有感觉了。
她能够感觉到，龙神的存在。
龙女月喃喃自语道：“再过几年……他或许，也该现世了吧。”
只是，不知道他还会不会记得她。
从上一次的情况看，天凌会天然地厌恶该退位的君主，也会天然地亲近新君。
现在，该轮到她退位了。
天凌……会不会也像当年厌恶她父亲那样，对她也不再友好了？
*
又过数年。
龙女已经很久没有离开过龙宫，但不知怎么的，这几个月，她突然想出去转转。
她所拥有的朝堂班子已经非常成熟，即使她离开一段时间，龙宫也不会有问题。
这一次，龙女没有和往常那样溜去翼国。
相反，她选择隐匿身份，在水国的山河间转转，看看她所拥有的山海。
一日，在一个水国北方的小镇里，夜晚的集市上，当龙女正在闲逛时，和一个少年擦肩而过。
那少年十二三岁，眉眼懵懂，衣着朴素，好像对世间的一切都充满了陌生和茫然。
在与龙女错身而过时，他忽然回头，看向她。
少年的眼神，充满疑惑。
龙女月同样注视着他。
在少年的脸上，生着天凌年少时的眉眼，龙女此生此世都不会忘记。
但他看起来，果然不记得她了。
华灯之下，龙女静然伫立。
她什么都没有说，什么都没有做。
她只是对他恬静地笑了一下，然后便回过头，自顾自走去。
只是，她才走了没几步，就听到后面有急促的脚步声。
那少年似是迟疑过后，又突然掉头追过来，追上了她。
“带我走。”
他微微喘着气，坚定地望着她，语气十分执着。
忽然间，大量往事浮上心头，几乎让龙女失了神。
这样执拗的眼神，她以前也曾见过。
但是，她滞了片刻，浅浅微笑，抬起手，轻抚他的头顶。
“你叫天凌，是不是？”
龙女问。
少年似乎犹豫，但还是点了点头。
然后，龙女温和地和他讲道理：“我不能带你离开。现在，你还有使命在身，还有事情要做，你有许多东西要学，有许多风景要见。人活在世上，先要做好正确的事，你说对吗？”
天凌似乎愣住了。
他的表情十分挣扎，好像正在权衡利弊。
他知道自己有使命，却舍不得她。
正当天凌眨眼的功夫，在回过神，那美丽的女子却不见了。
他下意识地想去扯她的衣袖，却落了个空。
眼前，只余下漫天空寂夜色。
*
龙女没有再游荡，直接回到了龙宫。
她回来的时候，兄长正好来看她。
他见到龙女此刻的模样，惊讶至极，问：“月儿，你怎么哭了？”
龙女一愣，不自觉地去摸脸，果然摸到满脸的泪迹。
她对兄长说：“……许是灵气外溢了，不要紧的。”
*
龙女再一次见到天凌，已经是新的换君礼上。
他完全是个俊美的成年男子了，一如他们当年真正在一起时那样。
正常情况的话，这才是龙神本该现世的姿态。
当年她会与尚且年幼的龙神相逢，本来就是个极其偶然的意外。
当天凌看到该退位的“老龙君”时，他显出惊讶之色。
显然，他不记得他们的过往了，但是，他应该还记得在北方小镇集市那夜的一面之缘。
龙女只是对他笑笑。
她从容而优雅地完成了换君礼，对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并没有留恋。
她退位时，百姓们都在落泪，连维护秩序的士兵们都不禁哽咽。
她是个难得的明君，深受水国子民的爱戴。
她成功洗刷了经历上一任龙君之后，人们对白龙一族的怀疑。
哪怕她现在要退位了，人们仍然会怀念她所引领过的时代。
龙女放下冠冕，悠然离去。
只是，她当年与龙神发生的事，并不是秘密。
此刻，包括她的兄长们在内，所有人看向天凌的眼神，都像在看一个负心汉。
唯有天凌本人，拧着眉头，甚为不解。
*
退位之后，龙女没有继续住在龙宫里。
她选了靠近入海口的一处宅邸。
这个地方离翼国很近，去找灵瑾很方便。而且也方便她上岸，可以到处看看风景。
放下至高权力之后，她的心态反而逐渐轻松起来，又再度变得轻盈。
她时常会想起上一任翼国女君、灵瑾的养母惊旭所说的话。
她说，既然女君已经当过了，那么剩下的时间，也该尝试别的生活、看看别的风景了。
龙女外出时，仍然最喜欢去找灵瑾。
尽管在政事上，两人已经不再同一个步调上了，但龙女毕竟曾经当过女君，她仍然是少有的能和灵瑾有共同语言、彼此聊得来的人。
更何况，她现在比灵瑾先一步退位了，在退位这件事上比灵瑾有经验，可以给她出主意。
不过，虽然她现在出门的时间比执政末期多了一点，但大多数时候，她还是更喜欢待在家里。
她在花园里搭了个石头架子，模仿陆地上的景致造了个秋千。
尽管晃荡的感觉并不完全和在翼国玩到的一样，但聊胜于无。
她现在住在浅水，天气好的时候，院子能晒到阳光。
她就坐在秋千上，慢悠悠地摇晃着看书。
春去秋来，斗转星移。
不知过了多少年，不知过了多少岁月。
白龙的寿命如此漫长，仿佛看不到头。
龙女退位后，不太关心政事，但有时候，仍然会听到龙宫城的消息。
连翼国的传奇女君灵瑾都退位了，龙宫里也辗转换了数位龙君。
龙女习惯了宁静平淡的生活，适应了坐看花起花落。
忽然，有一天，她本来已经要睡了，突然听到外面有水流的卷动声。
她担心是岸上起了大风，怕引起的水旋会卷走她院子里浮游植物，便披了件外衫，走出屋子。
一出房门，她突然被人从身后抱住了。
宽大的身躯，熟悉的男子气味，还有久违的嗓音。
她听到天凌的声音轻轻唤她道——
“月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