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体已经在世间度过了多少岁月，即使是天凌自己，也说不好。
反正，对他来说，每次重生都无异于新生。
他可以不断度过崭新的人生，每次都能凭借在魂灵中积累的阅历从更高的起点开始，故而也能感受到全新的乐趣。
更何况，习惯这种方式以后，这就是他生活的一部分，平平淡淡，一如寻常。
他从天地初开，就已经被水域神女所创造。
神女们创造了三族，但真正由她们亲手塑造的生灵并不多。
天凌就是其中之一。
可以说，他既是神使，亦是神子。
水域神女将他创造出来的意义，是让他守护水国，在合适的时候从白龙中选择恰当的新君主，引导水国的未来。
他始终认真履行职责。
他知道，自己被世人称为龙神。
他其实一向不太在意其他人的看法。
作为神女的使者，他最重要的事就是完成自己的使命，其他的东西——凡人的评价、俗世的享乐等等——皆为次要。
他很少停留，也不会对某一世遇到的人怀有长久的感情。
因为他不会在凡世间生活太久。
在经历过漫长岁月之后，他知道大多数灵族的修为都不足以维持像他这样的寿命。
上一次重生见过的人、说过话的人、当作过朋友的人，等下一次重生时，早已化作一抔黄土。
最初经历这些，自然会伤感，但习惯以后，就习以为常。
所以，他便明白了，自己不该对世上的人有太多真情实感。
凡族的生命对他来说，就像萤火虫。他们或许曾经明亮过，但如同春花秋草一般，转瞬即逝，再找不到踪迹。
好在，他大部分时候会把一切都忘掉，只留下知识和思考的积累，作为下一次重生的积淀。
这样很不错，他可以一直享受从头开始的生命，像一个普通人那样感受日升日落、时光变换。
天凌喜欢自己的生命形式和使命。
他感受着生命的诞生与消逝，将每一次复活当作无法回头的新生，也能免去不必要的伤心。
他不会强行回忆自己的过去，也从未想过要认真记住或者挽留什么——
——直到这一世，遇见她为止。
*
月。
当这个名字印入心间，他感到一种奇妙的感觉。
她就像她的名字一样，美好而虚幻，缥缈而遥远。
让人一旦想起，就想要伸手触碰，就想要拥她入怀。
只是，真的尝试，才发现遥不可及。
*
直到回到虚境，数万年来的所有记忆一齐涌入脑海中，天凌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真的爱上了一个人。
一个成为了龙君的白龙女子。
一个美好得不可思议的迷离幻梦。
龙神的确会对自己想要选为龙君的白龙格外友好一些，但这主要是因为欣赏之故，而对她……完全不同。
对她的情感是怎么会变成这样的，连天凌自己也说不清楚。
这一万年间的反复重生，对他来说，着实不算是什么美好的经历。
不过，他毕竟是龙神，见识过世间的善，也见识过世间的恶。当他回到虚境中时，就会觉得世间一切，都只不过是幼稚的小孩，哪怕是杀他数次的、万岁的老龙君。
他没必要去恨，只需要去纠正。
他习惯了重生，那就一次次去复生，去寻找改变的方法，直到让一切回到正轨。
在数万年的光阴面前，这一万年的波折，也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波澜。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她出现在他面前。
她仿佛是这漆黑的浊世中，唯一一抹能带来希望的清光。
她迷了他的眼睛。
在他看来，她是浑水之清流，暗夜之明月。
她的资质品行足以成为下一任明君，可除此之外，她身上似乎还有许多别的东西，在难以抑制地吸引着他。
等回过神来，在他眼中，她已经是世间难寻的月光，已经是最为特殊的皎月。
*
两人共同度过的岁月，在天凌来说，就像梦一样。
他自以为早已品味过世间百态，可饶是如此，他仍从来没有想过，世间居然还有这样幸福的生活。
每天清晨，当他苏醒时，会看到她在他身边安睡的模样。
仅仅是这样的小事，居然已足以将他的内心填满，足以让他为此舍弃世间其他。
只可惜，龙神在世间的岁月何其短暂。
随着终结的日子一天天降临，他也日益不安起来。
龙神可以不断复生，并不需要繁衍。
从神女创造他的那一刻起，大抵就不希望有情爱来干扰他的理性。
奈何，事与愿违，凡心易动。
*
分离的这一天，终于还是来了。
分别之时，他不知该如何倾诉自己的感情，他只得近乎偏执地告诉月，他不会忘记她。
他不想忘，不愿忘。
所以，他必拼尽全力，将她留在自己的魂灵中。
于是，他将她刻进骨血。
在即将陷入沉睡时，他不断重复着她的名字，直到意识到逐渐模糊，最终被侵蚀殆尽。
……
*
接下来的岁月，龙神都是浑浑噩噩的。
他一如既往地在深山中苏醒，正如千百次轮回的过往。
只是，当他凝视着空阔的天空，却觉得自己好像缺了什么。
他好像遗忘了什么人，一定是非常重要的人。
他好像忘掉了什么，本应比他自身更重要的东西。
天凌的头脑空落落的。
他凭着对职责的本能，开始在世间行走。
只是，无论他做什么，都觉得自己像一个行尸走肉。
他觉得自己正在寻觅什么人，可始终不知道她是谁、又在何处。
他拼命地想，可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直到有一天，他在街上遇到一个女子。
小镇的夜市中，灯火阑珊处。
她如仙人静立，比梦境更美丽真实。
在见到她的第一眼，天凌就知道，她一定是他一直在寻找的人。
他掉头追上去。
她对他微笑。
可是，她却让他离开。
她说：“人活在世上，先要做好正确的事，你说对吗？”
他想说不对，他只想和她一起离开。
可是，这些话，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他其实也知道，他有责任在身。
女子离开了，像一道晨雾。
见过面却又分离之后，天凌原本的痛苦更甚，有时候，他会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在被撕裂。
他继续履行自己作为龙神的任务，可状态却可说麻木。
只有在想起那个人的声音容颜时，他才觉得自己活着。
在喘息的间隙，他总是在思念她，朝思暮想。
她的笑颜嗓音，仿佛早已印刻在他的魂灵中，如此熟悉，如此令人怀念。仿佛见不到她的每一刻，都锥心刺骨般的痛苦。
每到一个地方新地方，他总是不自觉地寻找那人的身影。
然而，他再也没有见过她。
天凌觉得自己仿佛在追逐一道影子，有时会觉得前面的人和她很像了，可是追上去，却又发现只是一场镜花水月。
渐渐地，随着他再度长大成熟，天凌变得越来越沉稳。
他习惯了这种痛处，也开始忍不住对这种奇怪的情感产生怀疑。
他开始思考，也许他所经历的，是理所当然的事。
可能活在世上的人，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在追逐什么东西，可能每个人都要忍受什么。
他以为自己深深地迷恋她，可能只是一种幻觉，亦或是某种误会。
也许是那晚的灯景，让他将一个普通女子误认为是他梦中之人，产生了少年人幻想出的错觉。
亦或是，他所谓的追寻，只不过是对神女的尊敬和向往。那个女子其实并不存在，只是神女留在他脑海中的印象。
他想要说服自己放弃，放下这种莫名其妙的追寻，去踏实地践行龙神的责任。
然而，每当他真的要放弃了，那种空寂感又卷土重来，让他感到巨大的落寞……
若是情况一直如此，可能他作为龙神的这一世，也就真的这样过去了。
然而，数年之后，他竟然再度见到了她。
……
原来，她是龙君。
他是龙神，而她是龙君，那么他们必然曾经有过一段过往。
他的感情不是错觉。
她真的是他在寻找的人。
可是，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更多时间了，他可能又将要陷入沉睡。
*
又是浑浑噩噩的数年。
再度从虚境中重生苏醒，天凌又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
他好像应该去追寻什么东西。
他要追寻的是什么？又在何方？他是不是在找什么人？他忘记了谁？
重生本是龙神的本能，可是如今，他却开始痛恨却重生来。
他想不起来，但他知道，伴随着不断的重生，他想要追逐那种感觉已经变得越来越陌生、越来越渺远。
如果这样下去，要不了几世，他就会完全忘干净，再度成为数万年里那个公正无欲的龙神。
明明忘记也没什么，可不知怎么的，他却像一个即将溺水之人，固执地死死抓着手中那根救命稻草不愿放手。
他绝不忘她。
绝不忘她。
绝不忘！
说不清是哪里来的固执，但他却分外执着。
哪怕沧海桑田、海枯石烂，哪怕抽肠断骨、粉骨碎身，他也一定会将她想起来。
于是，他开始绞尽脑汁地，寻找将她回忆起来的方法。
天凌非常善于学习。
就像当初能将仇恨的本能印刻下来、以躲避老龙君和文鳐鱼族的追杀一样，他开始将寻找过往也当作本能印刻下来，开始重新追溯自己的当年。
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放在第一位的任务已经不是寻找新君，而是寻找他本来就应有的感情。
他不断埋首于各地的藏书库，翻阅水族的古籍，寻找自己过去的痕迹。
终于，他在一本遥远的史书上，得知自己曾与以为女性龙君相恋。
那位龙君，叫作月。
月。
当这个名字刻进心田，突然间，他的情感就像江水决堤，排山倒海地倾泻而出。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久远的画面。不知是何时存在于他头脑深处的，可如今想来，仍然令人感到难忘。
头上长着白角的少女站在他面前，笑得斯文温和。
她对他说：“你叫作天凌，是水族的龙神。”
“虽然你是龙神，但单论这一世的年龄，我比你大，你该我叫姐姐……你为什么不愿意叫？”
“天凌，我父亲做的事，对不起。”
“天凌，你将我忘了吧。”
怎么能忘了呢？
他发过誓，他至死不会忘她。
破碎的记忆画面中，她有一张清丽的容颜、周身温婉高雅的气质。
她对他提起离别时，他竟感到锥心刺骨的疼痛。
一定是她！
他始终在寻觅的人，一定就是这个人！
他一直在找她。
可是，她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现在在何方？
天凌开始如饥似渴地寻找一切与她有关的文字和记载。
他读她所撰写的书，他读记载有她事迹的文字，他去寻找有她传说的地方。
他觉得自己的心态已经不再是一个神，而仅仅是一个普通的水族，一个有感情的凡人。他在追寻自己喜欢的女子。
每当他找到越多和龙女月有关的线索，她在他记忆中的形象就越是清晰具体。
她是一位优秀而伟大的女君，直到如今都为水族子民所爱戴怀念。
她与翼国的女君是好友，两人的友谊是被传颂的佳话，至今仍是水国和翼国两国友好关系的重要基石。
她喜爱读书，性格温柔稳重，在她退位后，还为水国写过许多着作，范围不局限于政治，还有文化地理物志等等。
天凌不断读取着这些文字。
到后来，每读一段新的文字，他的脑中都会浮现出一段关于她的画面，已分不清是想象还是记忆。
但每当想到这些，天凌都忍不住笑。
看来月真的过得很好。
但是，这也让他更加期待与她重聚的那一天。
但现在还不行，他还有事情没有做完。
*
这一世，他选出新的龙君后，又回到了虚境中。
当所有记忆回到脑海中后，他知道，现在是应该做出决定的时候。
他去见了水域神女。
他向神女说明，他想卸下龙神之责，恢复平凡之身，回到世间去。
水域神女打量着他，问：“为什么？”
天凌说：“臣受感情牵绊太深，自认已经难以继续履行神使的职责。”
不再是龙神以后，就不再有重生，不再有永世。
但是，得以和她相守。
水域神女说：“为你恢复凡身不难，再造一个龙神也不难。你应该明白，真正困难的地方，在于无法复刻你所拥有的阅历。
“你与凡境的天地同生，与三族一同发展，知道世上所有因果，如此，你才能成长到如今模样，总是能选出合我心意的新龙君。
“如果再造一个龙神，他即使有你的头脑，也没有你的见识和阅历。他只能重新开始成长……可是，一个不满百岁的龙神，如何指引一个数万年岁月的大千世界？”
天凌既然来找水域神女，就说明他已经有了打算。
他说：“我可以教他。等新的龙神诞生以后，让他跟我在虚境中学习，成为我的弟子。我会将我所知的一切都教给他，直到他足以履行龙神之责为止。”
水域神女考虑片刻。
须臾，她颔首道：“好，那你就姑且试试吧。”
*
神女很快就创造出了新的小龙神。
他被送到虚境，跟着天凌学习。
小龙神懵懵懂懂的，跟他长得很像，两人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天凌知道，他不能让神女失望，他必须要将小龙神教得很好，最好能够教得比他自己更好。这样，等小龙神成为称职的神使以后，神女才会满意，也不会对他的举动多加怪罪。
因此，天凌教导小龙神时，可谓尽心尽力。
小龙神学习的时候，样子呆呆的。
这种模样，令天凌有种古怪的恍惚。
他觉得自己站在当年月的视角，在看一个幼小的自己。
想到这里，忍不住有点想笑。
于是，他教导小龙神的心态，也稍微轻松起来。
小龙神非常乖巧，在等他熟悉起来以后，偶尔也会问他一些问题。
大概是因为两人长得很像，性格身份也很像，他对他总是很有兴趣，也很友好。
有一回，小龙神问他：“师父，你为什么不想再当龙神了？”
天凌回答他：“因为世间有一个人，让我想要放弃一切，然后再去见她一面，守在她身边。”
小龙神问：“她是谁？”
天凌但笑不语。
小龙神偏了偏头，又问：“你会有这样的人，那我以后也会有吗？”
天凌思索片刻。
“我不知道。”
须臾，他如实回答。
因为经历过漫长的岁月，龙神的内心要求其实很高，想要遇上这样一个人，并不容易。他和月之间，也存在很多偶然性。
但是，天凌抚了抚小龙神的头，道：“不过，将来，若是你真的遇到了那样一个人，不妨效仿我的做法。你可以去向神女提议，然后将职责传递给下一个龙神。”
小龙神似懂非懂，但点了点头。
*
又是数百年过去，天凌终于教导好了小龙神。
当小龙神代替他、前往凡间后，他松了口气，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卸下身上的重任了。
他前去见神女。
水域神女仍旧圣洁而优雅。
龙神对她说：“神女大人，我想离开了。”
“可以。”
神女颔首。
然后，她抬起手，在龙神眉心一点。
他能感觉到，长久以来约束他的神使之力，逐渐消散了。
他对水域神女行礼，道：“多谢神女大人。”
言罢，他便要转身离去。
这时，神域神女缓缓唤他：“等等。”
天凌回过头。
神女对他说：“当初创造你的时候，我其实考虑过，要不要分离你的情爱之感，让你不会为凡间爱情所困。
“不过，我最终还是不希望你成为一个不懂得凡间感情的麻木之人，所以并未如此做。我抱着侥幸心理想，龙神眼界之高，或许不会有入得了眼的凡界之人。
“你今日会如此做，对我来说，既在意料之中，也算意料之外。
“你是我亲自塑造的，也算是我的孩子，既然如此，你如今大婚，我作为母亲，便送你一个礼物吧。”
神女抬手，掌心浮现一个贝壳。
她一推，那贝壳便幽幽飘到天凌面前。
天凌将贝壳打开，发现里面是一颗珍珠。
水域神女说：“这是你这数万年来，作为神使，积攒的记忆和经验。本来你只能在虚境中才能全部使用，如今，我一口气给你，就当是你多年来的报酬。”
天凌不免诧异。
他对神女行礼，再度虔诚地向神女道谢。
神女含笑，道：“去吧。在凡间过完你的这一世，然后带着你的妻子，再回到我身边来，让我看看是怎样的女孩子。”
天凌感激地道：“是。”
*
拜别神女后，天凌迫不及待地回到凡间。
他取回了全部的记忆，便想要去见月。
凭借着对她的了解，天凌推测了一番，便前往灵江入海口的浅水之处。
在那里，他果然找到一个水族的石屋。
院子里养了不少浮游植物，还搭建了一架秋千。
在这周围，有她的灵气。
天凌走过去。
她大约是听见了他搅动水流时的动静，主动从屋中走了出来。
天凌走到她身后，从背后抱住她。
“月儿。”
他说。
龙女月轻轻颤了一下，她似乎非常惊讶。
她问：“……你想起来了？”
天凌微笑，说：“嗯。”
然后，他看到月儿的眉眼温柔地弯起，有久违的释然之色。
她也笑了。
然后，她说：“欢迎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