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安仪顿了顿,认真问:“这是有必要的吗?”
“这还是很重要的。”他继续和蔼地道,“不要太憋着自己,尝试向人倾诉,或许会得到改善。”
“有心结,就试着去解开它。”
孟安仪回过神,向他道谢,起身。
走出公寓,周围花簇上还带着露水,天气转凉,空气里有种清冽下坠的静谧。
孟安仪一声不发地向前走着。
她当然知道和郁楼交流会很安心,他会听完她的每句话,不会有偏见、不会否定她,再难以理解,他也会理解。
他会直视着她的眼睛,耐心说:“保持自信,孟安仪。”
她早就经历过。
可是,先不说现在要怎么和他接触。
如无意外,她大概也不会再让自己这么做了。
……
十月的前半月,都过得十分平静。
孟安仪去海大看过几次进程,都如愿没有碰上郁楼,也没有向任何人问起过,每次都是来去匆匆。
距离比赛还有一星期时,孟安仪在楼下看见肖教授和李奶奶的次数多了起来。
“小孟,出去啦?”李奶奶笑盈盈地扶着肖教授散步,“今天我们炖了鸽子汤,有时间的话来盛一点。”
孟安仪答应好,说:“这几天下雨地上滑,奶奶你们要小心一点。”
李奶奶也点头,目送她离开。
到了公司,刚跟她熟悉起来的小杨抱着电脑坐到她旁边,压着声音悄悄说:“孟姐,他们吵起来了。”
孟安仪从自己的电脑屏幕上抬起视线,看向人影晃动的小会议室,不怎么有兴趣,只问:“因为什么?”
“说是因为抢功劳的事。”小杨神神秘秘道,“孟姐你来得晚不知道,其实我们之前就已经成立过一个组,专门筹备那个飞行器品牌产品展览的事,前面那个组有个组员提出了设想,结果被别人给拦住了,非说她的想法不成熟。”
她看了看小会议室,说,“然后那个煞笔自己把方案递了过去,还带别人一起排挤她。”
“这人什么背景?”孟安仪挑了下眉。
“是刘经理的小舅子,挂了个设计总监的名头。”小杨翻了个白眼,“那个组员当然不干了,闹到最后的结果是她退出了项目组,闹到递了辞职信,然后把源文件也销毁了。”
所以刘经理才那么迫不及待要加入新人进来,原来是这么回事。
孟安仪点头表示了解了,说:“现在是在吵什么?”
“哦,那个徐梁,就是那设计总监,听说咱们项目重启了,又厚着脸皮跑过来要挂名指导,指导他二舅大坝他指导,他有个屁的水平。”小杨冷笑,“刘经理也知道他不靠谱,怕他再闹出事来,不想让他加入,所以现在在拍桌子呢。”
“还挺有自信的。”孟安仪评价。
小杨深以为然,并担心道:“孟姐,你是填缺的人,我怕他会针对你,你要小心啊。”
孟安仪颔首笑笑:“让他来。”
小杨深感敬佩。
孟安仪低头继续看向屏幕。
她从来就不是什么好相处的人,来软的也就罢了,硬碰硬的别想碰得过她。
过了会儿,小会议室里的吵闹声停了下来,一个年轻男人摔门走出来,怨怼地扫视了一圈。
倏忽,目光在孟安仪这边停下。
这么直勾勾的目光,是人都该如坐针毡,可孟安仪就跟没感觉一样,靠在椅子上翻着网页。
徐梁好一会儿才清清嗓子,说:“虽然这次我不会和大家并肩奋斗,但咱们组就是我的家人,我还是会时常过来看看情况,鼓励大家有问题跟我多交流。”
没一个人打算搭理他,他愣是厚着脸皮发表了一通屁话,然后才趾高气扬地走了。
孟安仪恍若没看见。
工作邮箱里传来了资料,企划正式开始。她下载下来看了看,一开始还在思考,看到后来,越看越觉得眼熟。
孟安仪迟疑了一下,向下滑到最底处。
平行线?
怎么好像,很熟悉的样子。
她又打开另一个文档,仔细看了看,对比了一下地址。
原来平行线也是这家的?
孟安仪顿了下,只手拿起手机,划开微信,看见那一个已经挺久没联系过的大佬。
他们家业务挺广啊,称得上一句家大业大,怪不得那么忙。
这么忙还要亲力亲为,虽然高冷了点,但是脾气很好,这就显得尤为可敬了起来。
传言里的那些称赞应该也都是真的。
根据她对他那些有限的了解,孟安仪觉得这个策划可以按之前的想法做。
一天的头脑风暴结束,孟安仪按下电脑屏幕,出了大厦回家。
“小孟组长?”
有人在背后喊住她,快步赶了上来。
她听见这个声音就知道是谁,脚步没停地侧过头去。
徐梁追上来,虚情假意地笑说:“久仰大名,早就听说过孟老师的案例,百闻不如一见。”
“客气了。”孟安仪带笑点点头,继续往前走。
见她丝毫没停下来交谈的意思,徐梁有点愕然,更多的是对她不识趣的不满。
但孟安仪的地位不同别人,他不好直接得罪,只能说:“孟老师很有自己的想法。”
“谢谢,我也觉得。”孟安仪头都没回。
徐梁无语了一下,赶紧补救:“不过呢,和平行线打交道这么久了,我觉得我还是相对了解他们一些的。”
“如果孟老师把握不准,我可以提供不小的帮助。”
孟安仪这才停下来,回过头看他,表情仿佛有些打量,又有些诧异。
当下在车库里,强烈的光线照亮排排整齐的车身。徐梁走上前几步,指了指自己的车:“孟老师不介意跟我细聊吧?”
沉默中,孟安仪沉吟了一下。
她说:“我有没有说过。”
“嗯?”
“平行线创始人,之前在海大资助了一个比赛。”
徐梁立马道:“这个我听说了,我也一直在关注,我和他们……”
“我策划的。”孟安仪颔首,“我以为你不知道,那就好。”
她按了按车钥匙,低身上车,而徐梁还在前面傻眼地站着。
孟安仪切换了一下灯光,晃得他吓了一跳,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让开。
等上了大路,孟安仪才说了一句:“煞笔。”
真把她当对新环境没谱的软柿子捏了。
回到小区里停好了车,孟安仪按电梯上楼。
进了家门,速度换了身衣服,梳开卷好的头发,拿发带绑好,痛快地洗了把脸之后,她抬起头来。
平时为了展现亲和力,她会把眉弯往下压,唇角往上勾,装束尽量显得柔和一些。
去掉妆饰之后,才展露出她偏狭长的眼尾,薄薄的眼皮,和一向不怎么上翘的嘴角。
宋远眉对她的第一个评价:海王长相。
第二个评价:会PUA人的海王。
在得知了她十七八岁的那些轻狂过往之后,更是深以为然。
宋远眉说:“都没有人能让你浪子归心的?”
孟安仪想了想,说:“也不是没有吧。”
大多数人仅凭外表就将她想象得很美好或很危险,也没问过她乐不乐意。
所以大多数时候,她也在以貌取人地进行一些肤浅的交往。
而郁楼大概不在此列。
以至于至今,她还是会因此愧疚。
放在洗漱台边的手机震动着开始旋转,孟安仪手上还湿漉漉的,甩了两下,把手机拿起来。
“李奶奶?”她在纸巾上擦干手,低着头拿护手霜,须臾动作停住。
“好,我马上下来,您在路边等一下,不要慌。”
来不及换衣服,孟安仪迅速趿上鞋抓起包出门。
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肖教授和李奶奶一起去买菜,路上雨渍还没干,遇到人骑车失误,被连累撞倒了。
老人年纪大了经不得摔,不知道摔到哪儿了也不敢乱动,李奶奶第一时间叫了救护车,骑车的人生怕负责任,先声夺人地和她大呼小叫。
李奶奶文雅了一辈子,没跟人起过争执,急得重话也说不出一句。
等到孟安仪来了,那人才被骂得不敢再还嘴,灰溜溜跟他们去医院。
病房外,李奶奶终于缓下口气,揽着外套走出来,看见孟安仪抱着臂皱眉在训斥那个人,她气势太足了,对方甚至被骂得唯唯诺诺的。
等那个人被孟安仪赶走了,她才走上前去。
“小孟,谢谢你了。”她汗颜道,“多亏了你,才能解决这些事。”
“小事,哪里用客气这些。”孟安仪不再靠墙,站直了些,“这帮人净逮着老人家欺负。”
“年纪大了,都不敢出门了。”李奶奶叹了口气,“有时候真是后悔,年轻的时候投身科研身体不好,没有子女,从前只有郁楼来看我们,现在幸好还多了你。”
孟安仪顿了顿。
片刻,像晚辈一样搂住她的肩膀,笑着小声说:“这不是够了吗。”
她接过李奶奶手中的外套,抻开袖子帮她穿上。
她低头时,没注意到转角处,有人站在那里。
等到李奶奶进了病房去陪同肖教授,孟安仪才去走廊外的天台上,透了口气。
还好墙壁是干净的,她靠在墙上,揭开包盖,两指夹着一个细长的盒子出来。
她熟练地燃上细长的烟,夹在指尖,并没有抽,只垂手拿着。
须臾,她靠着墙蹲下去。
孟安仪看不得这些,她对医院和消毒水味有天然的恐惧,自从孟季云引产之后就这样。
并不喜欢抽,但烟草燃烧过后的味道可以抚平她的心悸。
窄窄的屋檐下,雨已经斜斜地飘起来。
她发丝上浮起湿漉漉的水珠,但并不在意,仍然放空地盯着地面。
出来时急匆匆穿的毛绒拖鞋,已经被泥水弄脏了,脚跟和奶白裤腿上也都是泥点子。
孟安仪都不想管,只任由雨稀疏地下。
她看了很久,在某一瞬间,眼前溅开的雨花忽然消失了。
烟还在艰难地燃着,火星忽闪忽灭,清凉的雨水气息盖过了它的味道。
孟安仪怔了下,下意识仰起头。
头顶多了一把伞。
举伞的人个子很高,低着眼睛看她。
片刻,嗓音淡淡说:“师母让我给你拿把伞。”
啊?
她愣了一下,回过神,不明所以地伸过手去接,“谢谢啊……”
伞从他手中递到她手上,郁楼暴露在细雨中。忽然他递过来的动作停住,攥住伞没有放开,声音冷了点,语速稍快:“你怎么了。”
孟安仪的手抓在伞柄上,开衫袖口下滑,露出郭春华掐出来的痕迹。过了两天,已经有点发紫了,疼倒是不疼。
她看了下,甩甩袖口,把手腕遮住,才接过伞,泰然说:“打架,不是多大事。”
郁楼握伞的手指节很漂亮,好像很有力,她从他手中接过时感觉到一种突然松开的力道。
孟安仪又察觉到他站在雨里,只好站了起来,把伞举高了点,罩在他头顶,无奈说:“郁老师,进去吧。”
总不能她把伞收下了,让郁楼淋雨回去。
郁楼眼睫眨动了一下,看见她站起身,目光迅速错开,说:“不用。”
片刻,他折过身,都没侧眼:“孟老师下次不要跟人硬碰硬,有需要的话,可以叫——”
顿了顿,道,“叫别人来。”
孟安仪纳闷地看着他远去,走廊里背影疏阔,想不明白她和郭春华撕扯还能叫什么别人。
半晌,突然醒悟。
他是不是以为她和骑车的那个肇事者打起来了?
她不至于有那么冲动吧。
孟安仪站在雨里,回过神来,忽然感觉到手柄上残余的体温。她无端地觉得这一幕很熟悉,像曾经经历过。
回忆了半晌,她低头把烟掐灭,揉进垃圾箱里。
好像的确是经历过的。
就是她和郁楼第一次独处的那个雨夜。
她至今记得那次也是郁楼给她撑着伞,第一次喊她的名字,孟安仪。
那样郑重地,平和地,少有人这么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