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孟安仪刚开始追郁楼。
他在隔壁班,隔着一个过道,因为时常在外比赛和集训,并不常能见到。
孟安仪就总是在下课铃响时越过窗户,看向走廊里的人影。
一开始并没有能见到他。
等到抬头成为了习惯之后,在某一天里,她终于第一次看见了郁楼的身影。
那时郁楼给她的印象就是干净,低调,好看,并且很独,身边总是很少跟着朋友。就算跟着,来来去去也就是那两个人。
明明已经成为了学校里知名的人物,却好像一点傲气没有的,甚至对人保持的距离也是一贯的礼貌,并不觉得自己有哪里特殊。
他最常去的是三食堂。
吃哪里不是吃,于是孟安仪也开始往三食堂走。
有时候能碰见他,有时候碰不见。
走到三食堂排队的时间,像开奖。
孟安仪并不会上去打招呼,她只是隔着有一段距离坐下吃饭,或者自顾自地看下手机。只有郁楼要走时,才抬头看一看。
他身边总是那么两三个人,看多了也就眼熟了。时间久了,偶尔在三食堂对上,他身边的朋友还会挤眉弄眼对她笑。
郁楼身边别的同学跟着转头看过来,起哄,只有郁楼不转。
他就那么平和并且专注地用餐,对旁边的人口中的漂亮女生不太感兴趣。
吃完也就起身离开。
孟安仪没接过招呼,等到慢悠悠吃完,自己也心平气和地站起来,去倒了餐盘。
好像每次来三食堂,只是为了看郁楼一眼。
多偶遇了几次,她记住了郁楼常去的窗口和座位。
渐渐,也知道了他的喜好。
郁楼喜欢喝粥不喜欢吃面,偶尔喝可乐很少喝汽水,用餐的时候不太说话,很安静。
身边有时候会有一两个朋友,有时候也没有。
独自一个人的时候,会有人上去找他,然后被他礼貌地拒绝。
孟安仪觉得自己有点变态,她特别喜欢看他拒绝人的样子。
先是微微低下头,和人对上目光。然后语气温和,颔首礼貌地说:“抱歉。”
她竟然觉得他低头的样子很好看,尽管他是侧对乃至背对着她,只能看见后颈和肩胛骨的曲线,以及鼻梁挺直的阴影。
郁楼他们班是创新班,和实验班的课程进度不大一样。
孟安仪打探到隔壁班的课表,有时候趁着抱作业的时候路过运动场,瞟一眼他们班上体育课。
渐渐知道了更多。
郁楼对打篮球兴趣不大,喜欢击剑游泳和射击。
穿衣服整洁干净,其实脾气很好,对朋友也不吝温和。
很少笑,但并没有那么强的攻击性。
只是他没什么社交。
好像的确是,他所需要做的事太多了,并没有什么能够支付给交际的精力。
所以,理性地选择剪除掉这个选项。
孟安仪偶遇过他几次,但他并没有怎么把她记住。
下次碰见还是如陌生人般。
她也看见过他礼貌地拒绝了不少人。
孟安仪在自己的电脑里创建了一个“YL”的文件夹。
日子长久下来,文件夹里新添了很多记录。
一遍遍看着这些记录,孟安仪觉得,拿下郁楼,太、太、太、太不容易了。
她越了解,越品味到难度。可越如此,孟安仪就越加觉得刺激。
真正的,从未降落过人间的高山雪,要怎样才能随风潜入夜。
因为她,可以吗?
——后来,事实告诉她。
可以。
孟安仪的胜负欲,在那时很快地烧起来了。
她终于开始,和郁楼产生实质上的交际。
她和他开始交谈那天,郁楼身边一个朋友都没有。
她端着餐盘,坐在他面前,问他:“你是郁楼吗?”
郁楼顿一下,抬起眼,有点怔,随后礼貌地回答:“我是。”
孟安仪点头,把东西递给他,“我是孟安仪。”
送礼物、送吃的、送腻味的卡片,她相当明目张胆,大有一种无所畏惧的架势。
当然郁楼停顿了一下之后,这些还是被以同样富有距离感的礼貌拒绝。
和其他人的待遇无所不同。
孟安仪并不在意,她知道会被拒绝。
所以这些东西又不是买给郁楼的,全都是她喜欢的。
每天去走个过场,向他强调一句“我是孟安仪”,然后迤迤然带回班上,自己享用。
她起初的目的,只是刷个脸熟。
反正她脸皮不薄,行动力又很强。别人开始议论她对郁楼产生贼心,她咬着核桃包写着卷子,听得直点头。
最好让所有人都知道,孟安仪在泡郁楼。
事情传出去,连她舅舅都听说了,照例来敷衍地看管她生活的时候,一边四仰八叉地倒在沙发上玩游戏,一边问她:“你又在追人啊?”
“那不叫又,让我追的还是第一个。”孟安仪吃着饭,心平气和地说。
“哦,那以前的叫什么?捡废品?”
“说话真难听。”她说,“以前都是对我一见钟情。”
“……”舅舅坐起来,顺走她一块鸭腿,一边关门一边说,“服了。”
在郁楼面前厚着脸皮刷了几次脸熟之后,她让郁楼知道了她的名字,记住了她的脸。
她开始不局限于学校。甚至,准备在校外去碰他。
少年时的一段时间,她一度极其讨厌海城的雨。
来得急如泼水,须臾暴涨,风号雨狂不讲道理。
有天放学的时候,隔壁班那几个熟悉的人结伴路过,郁楼不在。
孟安仪看了一眼,叫住他们,随口问:“郁楼去比赛了吗?”
那几个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下,你推我搡嘻嘻哈哈地说:“他跑北城大厦去了,起码到九点,今天拦不住他了。”
孟安仪点点头,随手跟他们挥别。她不再等待,背着包轻快地往回走。
她打车,打算找个商场逛逛,打发时间。车开到半路,讨人厌的急雨又来了。
孟安仪看见路上急匆匆躲雨的行人,一阵措手不及的混乱,随后三三两两打起了伞。
她本来撑着腮看热闹,看着看着,突然想起来,那郁楼呢?
郁楼有没有,她是说,有没有可能,他也缺把伞。
虽然说郁楼一贯的形象让她觉得不至于这么不周全,也觉得大概率有人去接他。
可是。
她为什么不能去见他一面。
借口只要能说服自己就好,孟安仪迅速改了目的地。
北城离学校很远,开过去要上高架,起码一个小时。
路上雨太大,师傅不敢开太急,却还是因为前面出了车祸而临时换了个匝道口,慢吞吞地从老路上颠过去。
孟安仪本来还安然地期待着去北城偶遇郁楼,没想到快九点了车还摇摇晃晃地行驶在破路上,她越看越无语,又毫无办法,对这个破天气翻了一万次白眼。
到最后她干脆不抱希望了,捂着额头倒在靠背上,心如死灰地看着这越下越大的破雨。
白跑一趟,真倒霉透了。
师傅终于在地下停车场靠了车,孟安仪急匆匆推开门下去,左右看了看,上车点已经没有人,又去按了电梯上一楼。
她其实也不知道郁楼还在不在,或者说在哪一层,她只是碰下运气而已。
但既然本来就是抱着侥幸心理来的,那不碰白不碰。
孟安仪在一楼来回转了好一会儿。
有零星几个人说着话,和家人一起离开。她看见他们手里拿着资料,猜测大概是和郁楼来这儿的目的一样的。
但人真的已经走得差不多了,都快十点了。指望在这里碰到郁楼的概率,还不如她下回考全省第一的高。
孟安仪有点热,脸颊跑得微微发红。
她撑着膝盖喘气,书包从颠动中停下来。
没了她的脚步声,大厅里彻底安静。
就一瞬间,好像全世界都消失了。
灯光煌煌如昼,明亮地映在瓷质地砖上,前台的人抬头看了一眼,低下头去写着东西。
孟安仪看着空荡荡的周围,没有人走向她,心里忽然间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好像没头没脑地,突然产生了一些,没有理由的委屈。
她鲜少有这种情绪。哪怕遇到麻烦,她也只会感到生气。
委屈这么软弱的情绪,她几乎从没有感受过,甚至不懂得是怎么产生的。
直到那天她才突然明白。
委屈,好像是大把大把的无用功。
她差点就要开始忧郁了。
……
就在那一瞬间,孟安仪忽然停顿了一下。
好像有人轻轻拉了下她的书包带子。
动作有点犹豫,很轻,以至于她一开始没感觉到。
她回头。
——奇迹般地,她看见了郁楼。
郁楼看见她狼狈的样子,好像有点懵了。
他手里握着伞,照旧背着包,和在学校里的样子没什么差别,只是离她很近。
近到她注意到他的睫毛是微微向下生长的,垂眼看她的时候,会覆住眼睛,投下很浅的阴影。
他说:“孟安仪?”
念这个名字有点生涩。孟安仪觉得他声音有点哑,比平时干涩一些。
她眨了下眼睛,没从恍惚中回神。
郁楼好像一开始以为自己看错了。
所以在确认这个人真的是在学校里经常看见的那个人之后,有点错愕。
他看了下孟安仪空空荡荡的手,抬起眼问她:“你追了这么远?”
孟安仪那个时候不知道怎么脑子一抽。
她看着郁楼说了句话。
——“对,来接你。”
她一直记得郁楼那时空白的表情。
……
雨下得很大,他好像没打算走。
郁楼进便利店买了根冰淇淋给她。
她看着他的背影远远地结了账。
等收银员检码时,他耐心地侧着脸,安静看向墙上电视的时间。
回头时回答的声音也低。
光影在他脸上错落。
明明经常看见这道背影。
可这好像是第一次,在做着和她相关的事。
滋生的情绪,很奇怪。
虚浮的,像软绵绵地漂在河流上。
大厦里要关门了。
他撑着伞和她坐在便利店外的屋檐下等她吃完。
孟安仪说了声谢谢,闷头专心地吃着冰淇淋。思绪一片糊涂,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郁楼问她:“你带伞了吗?”
孟安仪迅速摸了摸书包的侧袋,刚要说带了,猛地想起伞被她丢在了出租车上。
她脸色镇定,徐徐地收回手,说:“……丢了。”
她听见郁楼的气息声,手臂蹭到他冰凉的外套。
她和他坐得这么近,被大雨围困。
“那等等车吧。”他声音平和,没有抬头,手里举着伞。
清晰的骨节包裹着伞柄,孟安仪的视线没忍住往上落,几乎想象出他握笔的样子。
孟安仪本来想问郁楼为什么没走,现在就算打不到车,没有家里人来接他吗?
但这么问好像有点突兀。
她转过头,吃着冰淇淋没再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安安静静地看着雨。
本来这个场景很文艺的。
……没想到冰淇淋掉了。
孟安仪低着头,呆住了。
郁楼没拿伞的另一只手递了一包和冰淇淋一起买的纸巾给她。
买冰淇淋的同时买纸,说话的同时低头,看人的时候看向眼睛,对他好像是再习以为常不过的事。
她赶紧接过来擦干净,然后咬着蛋筒,语气强硬地找话题:“我都跑这么远来接你了,反正你以后是不能再拒绝我了。”
郁楼好像笑了下。
他低眼看着脚边滑过的水流,好像在想着什么事,声音有点轻地说:
“会拒绝的。”
不像是开玩笑,也没有任何轻佻的意思。
家里真的那么严吗?还是说他对自己要求那么严。
孟安仪闷头咬下最后一口蛋筒。
那天到最后也没有人来接他。
等到十一点,终于打到了车。他们各自回家,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孟安仪撑着脑袋靠在车窗上,回想着郁楼最后的那句话,有一点细微到可以忽略不计的烦恼。
是因为不甘心吗?
还是,因为那一根冰淇淋。
……
那天说是什么也没有发生。
但事实上。
后来孟安仪还是渐渐感觉到,好像有些不一样了。
他的视线会在她身上停留两秒了。
打招呼会顿一顿然后颔首了。
端着餐盘坐在他身边不会抗拒了。
她记得最清晰的是。
那时她行事张扬,别人叫她孟姐,既敬畏又调侃。
他叫她全名,孟安仪。
只有他叫她时,有他独有的尊重和宽容的味道。
……
孟安仪在雨里站了会儿,回身走进楼道里,收了伞。
病房的门半掩着,李奶奶站在门口和医生交谈。她也就走过去在李奶奶身旁听着,医生分出目光看了她一眼,临走时还以为她是这家的晚辈,叮嘱她多注意老人出行。
“你们家属是很忙?”医生和颜悦色地问,“一家人总要抽出时间多陪陪老人才行。”
“不是家属。”她否认的语气很坦然,声音干脆,“好的,谢谢医生。”
“这样啊,真不好意思,认错了。”
医生离开后,病房的门被推开。
郁楼松开握住把手的手掌,血管的青色脉络和清晰的骨节在手背上浮得漂亮。他说:“抱歉,必须得先走了。”
孟安仪点头:“郁老师去忙吧。”
“对了。”郁楼忽然像想起什么,停下来问了她一句,“决赛那天孟老师会来海大吗?”
孟安仪愣了下。前几次预赛因为新加入AX的缘故,她都没有到现场,反正大致都已经安排妥当,剩下的交给校方去准备就行。
“会吧。”孟安仪说。
他看了她一眼,臂弯揽着外套走了。
那背影疏然玉立,肩骨平整,腰线也挺拔得像松柏,和孟安仪那年在昏暗的走廊里第一次看见的背影,几乎只差了时间的距离。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孟安仪总觉得他刚刚是不是想说什么,目光有些深,最终还是没有说。
这种错觉,让她某一瞬间闪过微妙而不愿负担的心悸。
不过,郁楼的意思是他进决赛了吗?只有进了决赛才会这么问吧?
还是只是因为前几次没看见她到场,礼节性寒暄?似乎后者这种交谈更符合郁楼的性格。
孟安仪迅速抛开设想。
不要去思考,思考意义容易自作多情。
那天她有时间就会去,没时间就不去,仅此而已。
天色不早,肖教授请的护工到了,孟安仪看看时间也该回家了。
她道了别走出病房,刚走到电梯前,就见李奶奶小快步走过来,手里拿着把伞递给她。
“小孟,你的伞别落下了。”她和蔼地说,“老肖也老是丢伞,还好你还没走。”
伞塞到她手里,还是刚才打的那一把。
她道谢接过来。
等走到电梯里,孟安仪才忽然抬起眼。
伞又不是她的,怎么会用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