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是李奶奶让郁楼带给她的,她自己怎么会不认得。
难道郁楼拿来的是自己的伞?
孟安仪看了看手上那把朴素的黑伞,觉得很像他的喜好,一时间棘手了起来。
郁楼的待人接物风格还真是一如既往的……
舍己为人。
她没说话,用了点力,按下了楼层键。
过去几日,孟安仪逐渐就习惯了这样的日程。
去AX打个卡,开会,讨论关于平行线的项目。结束之后有空就去医院看看肖教授,然后回家。
只是郁楼和她的时间总是错开的,没能当面把伞还回去,她又不知道以什么理由把这把伞留下。
于是她每次都把伞带去,又每次都原样带回来。
这把伞在她车上都成了常客。
林斓和她约饭时,看到这把伞,还顺口提了一句:“咦。”
孟安仪换着档抬眼:“怎么了?”
林斓随口说:“这伞我爸也有一把,一个什么品牌给合作方送的,好像还限量,挺贵,孟姐你哪里拿到的啊?AX吗。”
“是吗?”孟安仪本来漫不经心的,闻言,眉心冷不防跳了一下。
她又看了一眼,那伞挺低调的设计,没有哪里特别出众的。伞柄有一个雕刻着花纹的金属头,像一种猛兽。
心头漫上一点奇怪的感觉。
郁楼还是个学生,而且他这几年似乎过得不太容易,怎么有品牌送给合作方的东西。
林斓家境不一般,泡在金堆玉砌的环境里长大,一向不会在这方面有错判。
孟安仪眉心微皱,隐隐感觉自己是不是忽略了什么。
“朋友借的。”她抬起视线。
林斓立马转头看她,眼睛亮晶晶的:“男性朋友?”
“前几天去医院看老人,没带伞,借了我一把。”孟安仪敷衍地陈述经过。
“哦。”林斓道,“我还以为有什么更浪漫的典故呢。”
“不存在。”孟安仪驶入下一个弯道,“我单身多少年你不是不知道。”
林斓好像很失望。
到了地点,她停车,让林斓先下。
而后自己坐在车上,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握起那把伞看了看。
孟安仪回想了一下重逢郁楼以来的每个画面。
在肖教授家做计算,为了比赛有压力。
海大的学生喊他学长,在稻园吃饭。
承认自己过得不容易。
陈丹尼也是在海大认识的他。
应该没有什么误会吧。
这把伞不一定是林斓所说的伞,来源也不一定单一。
孟安仪放下伞,也按下重重心事。
林斓已经先一步在里面坐下,等孟安仪落座后,才进入正题。
“孟姐,我有个不情之请。”她道,“我家里老头子有个收集老古董的爱好,不是那些花瓶啊瓷器啊什么的,他就喜欢收集上个世纪的东西,留声机电视机之类的,收藏了好多。”
“他看了你给陈丹尼策划的摄影展之后就印象深刻,这几天不知道突然受了什么刺激,想给自己办一个藏品展示会,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孟安仪从咖啡中抬起眼来,氤氲的热气模糊着她的眉眼,“最近?”
“不是最近,老头子想在他大寿之前大办一场,大约年底。”林斓厚着脸皮道,“孟姐你应该有空的吧姐?”
“时间上来说是有,但不确定能不能同时负责两件事。”孟安仪搅动着勺子道,“AX到年底都有工作,一个比较大的项目。虽然自由度不算低,但估计那边会很忙,不大会让我走。”
林斓顿时可惜了起来:“这样啊。”
不过终究不是她的事,她只遗憾了一下就翻篇了。
吃着甜点,林斓想着那把来历不明的伞,忽然又想起上次看见的那个男人,还有前些年的一些事,还是很好奇。
她没忍住说出了口:“对了孟姐,我还是想问一个八卦。”
孟安仪抬眼看她,示意她有话快说。
“这个问题可能不太礼貌。”林斓慢吞吞道,“你看起来也不像很冷淡的样子。”
“追你的那么多,怎么这么几年,就一个男朋友没谈?”
林斓一时嘴快,本以为孟安仪会堵她的嘴,没想到孟安仪沉吟了下。
这个问题也不难回答。
孟安仪说:“我对亲密关系有一点抗拒。”
林斓眼睛都睁大了,“……这是可以问的吗,为什么呀?”
孟安仪想了想,还是很平静:“如果我能分析清楚原因的话,可能就不存在抗拒了。”
林斓:“……也是哦。”
孟安仪一向是解决问题的行动派。她都解决不了的问题,可能是真的难题了。
林斓想着,又跃跃欲试起来,毛遂自荐:“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如果你方便的话,可以找我分析一下呀,我自学过一些心理学的书籍,虽然不怎么精通,但说不定有效果。”
孟安仪不置可否笑了声:“行啊。”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刚跟我妈出国的时候吧。”孟安仪喝了一口咖啡,声音很平静,像是在叙述别人的事。
“先介绍一下,我爸姓周,还是叫他周启生吧。他年轻的时候长得不赖,迷倒不少女人,我妈也是其中一个,和家里人闹掰也要下嫁给他。”
“很显然,浪子回头这种事是不会发生在现实中的。我妈婚后过得非常不如意,尤其是在婆婆的压榨下,怀上了第二个孩子,并因为胎儿不健康而引产后。”
“她几乎要疯了,感情也消磨干净,和周启生离婚了,我判给周启生,她离开了那个家,重拾事业。”
“然后周启生死了。”
林斓听得呆了,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死因有点丢人,和别人老婆偷情被发现,半夜跳窗户跑下来没看见路,跌进河里淹死了。捞起来的时候衣服都没穿好。”
“孟姐……”
“这个时候,我妈重逢了年轻时的追求者,两个人都离了婚,一拍即合准备二婚。”
“我的抚养权归了我妈,她痛恨周启生一家人,迫不及待带我改了名字,跟她姓,叫孟安仪。”
“就是她的继女不太喜欢她,也不太欢迎我。”孟安仪越说越冷静。她的眼睛冷得像十二月结在房檐的冰,黑得看不见尽头。
林斓愣愣的。
“那个时候我已经十七岁了,她帮我转了学,离开了流言蜚语。她住进了继父家,我就一个人住在他们离婚的时候判给她的房子里,还挺自由的。”
“没到高考,继父事业有成,要举家迁往国外,她终究不放心我一个人在国内,也把我带走了。”
“差不多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
林斓张了张嘴,又闭上。
她觉得任谁在这样的经历下长大,都很难不产生一些心境障碍吧?
这也太……太……太复杂的经历了。
林斓沉默了好久,才终于思考出结果:“我有一个不成熟的推断,也许是你父母的经历让你对亲密关系不信任,类似于看透了婚姻和爱情的真相之类的?因此很抗拒。”
“或许吧,可能不尽然。”孟安仪点了点头,“我也不知道怎么解决,可能一直也没办法解决,那就这样了。”
林斓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这个世界上的好男人太少了,贸然去认识反而可能会加深你的认知,不如就这样了。”
“等下,”没等到孟安仪肯定,林斓率先想到了一个人,“那,你在演讲里提过的那个人呢?他能不能帮你解决?”
孟安仪搅动着勺子的手顿了下。
……
那是她出国的第三年。
孟安仪作为学生代表,发表迎接新生的演讲。
她在学校里是风云人物,许多人都来旁听,兴趣盎然地提出关于她的问题。
孟安仪游刃有余地应对完一通稀奇古怪的提问,金句频出,台下笑倒一片。
交头接耳间,有人提问她有没有想要成为的人。
本来这是一个很好回答的问题,任何名人专家,历史上的人物甚至文艺作品里的角色都可以,并不是一个重量级的问题。
但台上的孟安仪认真地想了想,甚至,沉思了片刻。
半晌,她坦然地点头:“是的,我有一个想要成为的人。”
说到这时,她眼中有微不可察的火光迸溅,像下坠在银河中的星屑。
“他对我而言,有不可替代的重要性,在我最艰难的时候支撑我度过,最迷茫的时候,我会向他发邮件,他可以让我迅速平静下来,重新看清方向。”
台下响起一片起哄声。
顶光罩下,孟安仪并不受影响,依然平静地,笃定地说:“他在我的人生中,担任着相当重要的作用。”
旁人或许并不知道,这对她而言,是一个很难开口的秘密。一直藏起来,唯恐走漏。
在异国他乡,四下尽是对她从前一无所知的人,她才敢在这窄小的演讲台上说出口。
她到如今也仍然保留着这个发邮件的习惯。
那是她可以短暂透气的出口。
孟安仪抬起头看了眼林斓,在她的目光中,慢慢地说:“他不同于其他人,他有很强大的能量,和包容一切的稳定情绪。如果有人能够解决我的心理障碍的话,大概只能是他。”
“但我不会让他来面对我的问题。”
“所有人的心理阴影都渴望被拯救,希望遇到一个人改变自己的状态,赋予自己新的人生。”
她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耐心。
“可我不想让他,成为治疗我的工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