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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第四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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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于 2024-10-11 22: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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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喻生进了堂屋之中, 黄若棠跟在了他的身后一起进去。宋喻生坐在主位,而黄若棠则坐在他侧手边最近的位子。

温楚有些好奇黄若棠今日为何会哭成这样,在旁边竖起耳朵想听二人说话。

可黄若棠却开口道:“今日棠儿来找表哥, 属实是被逼到了绝路的无奈之举,还望表哥勿要怪罪。只今这事,棠儿实不好意思让别人听去,可问表哥能否让别人回避一下。”

说话之间,黄若棠有意无意地看向了宋喻生旁边站着的温楚。

温楚有些尴尬, 虽说是好奇,但既黄若棠都这样说了,她自然也不能在恬不知耻赖在这处, 听她和宋喻生诉苦水。

她还没来得及出去, 便听宋喻生淡淡道:“不过下人罢了,你没必要将她放在心上。若有什么事情,但说无妨。”

温楚听了他这话进退不得,而黄若棠面上也露出了几分尴尬,愣住了片刻, 不过她很快就反应了过来,既宋喻生不让她走,那她自也不好再去说些什么。

她终于开始对宋喻生说明了来意。

“今日这事和家父有关, 我说出了也实在不怕表哥笑话。今日早些的时候, 我闲来无事让身边的丫鬟小桃去街上的糕点铺子, 想要买些零嘴回来当早膳吃。可小桃却在巷子里头撞见了我的父亲,身边好似还带着个十二三岁大的女子,只见他们往巷子最里头的一处住所进去。我起先不信, 以为是小桃看错, 可后来, 我亲自去看,在巷口等了一个时辰左右的时间,竟真见父亲从那里头出来,而那个女子想来也是被他安置在了里头。”

黄若棠说到了这里,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蹦了出来,她哭道:“十二三岁大的女子,父亲若是问心无愧,只管把人往府上带去就是了,棠儿自是把她当妹妹看待。可他非要这般偷偷摸摸,究竟是何意啊!我不愿去揣测父亲,只这人是他的小妾外室,棠儿倒也不是不能接受,棠儿只怕.只怕她是父亲不知何时在外头生下的女儿,这.这突然多了个妹妹出来,棠儿又是该如何自处啊。”

宋喻生问道:“是哪条巷子撞见的?”

“永安巷。”黄若棠继续道:“我真的不知道该去找谁说,若是同母亲说了,她恐怕是要闹,祖母年纪大了,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而若是去同姨母说,姨母也要忧心。思来想去,也只有表哥能帮我了。棠儿.也只敢去同表哥说了。”

这事其实并非是她胡诌,她说的全是真的,今日她撞见她的父亲黄健,似和一个女子厮混在了一处。黄若棠其实内心毫无波澜,她这个没用的爹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那人是他的小妾也好,是他藏在外头的庶女也罢,只要他别来碍着自己的事,随便他如何都好。

但转念一想,她可以凭借此事在宋喻生的面前装装可怜,博取他的怜惜。

然而现在的一切好像都与她的想法背道而驰。

黄若棠一口气说完这话,哭得气都要喘不上来了,去看宋喻生的神情,只见他仍旧是无动于衷。

黄若棠几乎都要一口气梗在胸口那处喘不上来了,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即便是出于礼数,他怎么也该起身宽慰两句啊。宋喻生的态度,让本还志在必得的黄若棠一下子凉了三分心,好似无论她如何引诱,宋喻生始终都不会上钩。

见到黄若棠哭得这般我见犹怜,温楚在旁边也都快看不下去了。别的不论,撞见都已经年过四旬父亲和一个女子混在一处,那女子都比自己还要小上两岁,若单单是从子女的角度来看,确实也是叫人崩溃。

宋喻生终于好心出言宽慰了两句,他道:“表妹莫要忧心了,你既然将地址告诉了我,我得了空,便帮你去查查看这人是谁。你且放心吧,伯父不是会做出这些事情的人。”

宋喻生说这话,倒好像是比她这个女儿还要懂他似的了。

只宋喻生都如此说了,黄若棠再哭下去,恐怕是要惹他烦了。

他这态度不亲不近,说他对这事上心吧,可他见到黄若棠哭成了这样也不曾说过一句宽慰的话来,可若是说不上心,他大可以推拒此事,也没必要答应她会帮忙。

这番态度弄得黄若棠也颇为心神交瘁,辛辛苦苦演了哭了这一番,却也换不得他一丝垂怜。

宋喻生就若一块无不暖的石头一样,无论她如何接近靠近,他始终笑着疏离着你。

即便如此,黄若棠却还是不肯死心,心非石木岂无感,有朝一日,总能冰消雪融。况且说她也看得出来,她的那个姨母对她还是十分满意。

她以帕拭泪,接着问道:“既然表哥如此说了,我自然也就放心了,这事还是要麻烦表哥了,若真查出了什么事情,只管同我说就是了。”

宋喻生食指轻叩了两下桌面,温楚好歹给他当了一个来月的丫鬟,一下子便明白他的意思,赶紧给他倒了杯水。

宋喻生拿起茶杯,轻抿了一口,后对黄若棠道:“自然。”

屋外天色已经黑透,宋喻生下了逐客令,他道:“今天已经晚了,表妹还是早些回去吧,若是再晚,就要宵禁了。”

夏日的天黑得晚,天黑得透了说明现下已经很晚了。

“无事,姨母说过几日祁家那边办马球赛,让我在宋家待个几日先,届时和表哥还有表妹一块去看看。”黄若棠听出来宋喻生逐客的意思,她接着道:“不过既然表哥这样说了,那我也不再在此处叨扰了。”

说罢,便起身离开此处。

那边温楚还是第一回听到祁家举行马球赛,而且听黄若棠那话的意思,宋喻生应当也会去,只她为何一点有关这个马球赛的风声都没听到?若是这个马球赛就在三十日,那岂不就是卦象上头所说的转机之日了吗?

温楚故作随意在旁边问道:“表小姐方才所说的马球赛是什么时候啊,我这几日怎么也没听你说过啊。”

她已经装作很随意在问了,然而宋喻生还是一眼就看出了她的不自然。

他让温楚坐到了他的对面,温楚不明所以,却如实照做。

见她坐下了之后,宋喻生手肘靠在桌上撑着脸,这样,他便能将温楚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尽收眼底。

天色已黑,早已有丫鬟在方才黄若棠同宋喻生哭诉的时候,就已经进来把烛台上的灯燃了起来了。

宋喻生如玉般的脸在灯火闪烁下,显得神色更加晦暗不明。

他启唇问道:“楚娘,你问这个做什么呢?”

温楚发现,宋喻生虽然每回都能喊她喊得这般亲昵,然语气之中藏着的皆是来者不善。

她面上不敢有所表露,手上不安地扣着手指,垂首道:“不过是问问罢了,不行吗?”

她受不了宋喻生这样盯视着她,起身道:“若你不愿意说便不说了。”

她起身想逃离这处,却忽地被宋喻生攥住了手腕。

温楚被他这忽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他那冰凉的手若烫手山芋一样,温楚想甩开,却被他牢牢攥住,动弹不得。

宋喻生道:“六月三十,怎么,你也想去吗?”

果真是六月三十,而且又是在祁家,她对这卦象便更信了几分。

只是温楚听到他这话,怎么不像是要带她的样子?分明从前去别的地方他都会带着她一起,为何这一回,祁家的马球赛便不带她了?

她想到许是上一回两人因着祁子渊起了争执,便叫他怀恨在心了。

温楚在心里头骂道,腌臜小人,能这般记仇。

温楚挣不开手,便也不挣了,左右这旁边也没人在。

她回头问道:“可你从前不都带我出门的吗?为何这回不带了?”

宋喻生听到这话,便知道她想要去,想要去马球赛,去祁家的马球赛。

他手上稍一用力,温楚就被拉入了他的跟前。

他仰头看她,“我本是不想带你去的,因你总是喜欢给我惹出些麻烦来。”

他虽坐着在下位,温楚虽站着在高位,然被他看样仰头看着,却还是觉得似是喘不上气来。

温楚不想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时机,这俨然是个好机会,她既能出宋府,而且马球赛人多眼杂,更好行事。

她听宋喻生这样说忙保证道:“不,我一定听话老实,绝不会做出什么麻烦事来!”

宋喻生笑出了声来,“你同我保证过很多东西,可好像从来不会乖乖遵守。很多人骗我一次,便不会再活着了,可我却让你骗了我这么多次。”

“只是,你的保证,我如今一个字都不会信了。”

宋喻生这话却没瞎说,温楚实在是不老实,每一次又一次的保证,都是为了下一步的坏点子做准备。

温楚见宋喻生是真不想带她去,急得都想给他磕上几个头算了!

宋喻生也看出来了她的急迫,心中冷笑,总是这样骗他。她非要去马球赛,还能为了什么?还不是因那马球赛有祁子渊。

他不知道他们是何时扯上的关系,光是见上两面,就能这样了?

就跟之前的林宿简一样吗?

他想到了这里,手上不自觉地用了力,温楚吃痛,发出了一声低呼。

温楚看着他的神色越来越奇怪,隐隐觉得不妙,她道:“你不愿意便算了,掐我做什么啊?”

宋喻生看她蹙着眉,脑海中忽然蹿出了恶劣的想法,他道:“若你想去也不是不行,可你知道,该怎么做吗?”

“该怎么做?”

“你该让我开心。”他看着温楚的眼中似有薄光在闪,他接着道:“你若让我高兴了,我自然带你去。”

她既然想去,那便去吧,反正有他在,她能闹出什么花来呢?

但他自不是什么善人,他合了她的意,她也理当让他高兴。

不然,凭什么呢。

堂屋一时之间安静得不行,温楚稍稍低眼,就能看见他炽热的眼神。

宋喻生最后也没说让她做什么,只是道:“你先走吧,我还没想出来让你做什么。”

说罢,便松开了手。

温楚见他松手,忙道:“我去看看晚膳做好了没。”

留下这么一句话就逃离了此处。

手上还残留着她的体温,宋喻生其实也有几分好奇,这次的马球赛对她而言,究竟是有多么重要,而她又能做到哪样的地步。

他想起了方才黄若棠的事情,起身去让人喊了春风过来。

春风没一会就来了此处。

宋喻生道:“去查一下黄健在永安巷安置的女子是何身份。”

春风领了任务转身就要去查,宋喻生想到了什么又喊住了他,春风转回身来,只听宋喻生默了片刻后沉声道:“ 去看看是不是闻家人。”

春风有些惊诧,眼中都带了几分错愕,他道:“闻家?是.那个故去太傅吗?”

“是,闻立廉。”

春风听了这话心中掀起一番惊涛骇浪,当初闻家的下场,整个京都都有目共睹,该死的也都死的差不多了,就算是闻家后人又如何会和黄健扯上了关系.不,春风想起了,当年那个太傅确与黄健有几分关系。

那都是快要二十年前的事情了,春风后来还是在帮宋喻生一点一点查太傅贪污之案之时,才摸明白了个大概。

黄健当年高中探花之后,就入了翰林院当了编修,他和闻太傅还有一桩往事牵扯了出来。

当年黄父早逝,黄健一人被母亲带大,在中探花之前,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读书。

而他确实是有几分真才实学,虽出身不高,后来却凭借自己本事入了大昭最高学府国子监。黄母看出黄健在读书上是有天赋的,后来即便他到了二十三岁,也干脆就咬咬牙让他娶妻的事情暂且搁置,一心参加科举。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黄健一朝高中入翰林,彼时少年,二三年岁,一朝苦读终踏入大昭学子最向往的殿堂,翰林院。然而他出身实在不高,又只晓得读书,在此之外通晓的事情也实在不多,初入官场之时,他却因“志大才疏”而被翰林院里头的老人排挤。

黄健就是在此官场迷途浮沉之际,遇见了对他一生影响最深的那人——闻立廉。

当年若他碰到的人是除了闻立廉以外的任何一人,他都不会过得像现在这样。

可世上从没那么多的如果,黄健会碰到闻立廉,也只会碰到闻立廉。

*

是夜,月明星稀,万籁俱寂,整个国公府都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只偶尔有知了鸣叫的声响,格外清晰。

自从温楚来了之后,服侍他起身就寝的任务就全落到了她的头上。眼看到了时间,温楚便去暗间服侍宋喻生就寝。

他已经净过了身,此刻正在屋内看书。

别的不说,宋喻生这人虽然动不动就发疯,身上毛病一堆。但温楚觉得,宋喻生能走到如今这样的地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实在不是没有缘由。

不娶妻,不纳妾,一心只读圣贤书。他不成神,谁能成神?

然而只下一刻,温楚就将为自己说过的话而后悔。

宋喻生身上只披着一件外袍,里头是一身雪白的中衣,他见到温楚来了,抬头看向了她。

他的唇边似乎挂着一抹浅笑,在暖黄的烛火之下,让人看得有些不大真切。

他道:“楚娘,过来。”

温楚被激得起来了一身鸡皮疙瘩,艰难地朝他挪动了步伐。

温楚还记得他晚间说过的话,他说,她要让他开心。

可他想要自己做什么呢?

她的动作十分磨蹭,不过宋喻生今日的耐心格外的好,其间也并没有开口催促过她。

好不容易走到了他的身边。

宋喻生见她来了,放下了手中的书本。

他伸出手来将她拉到了自己怀中,温楚让叫这动作惊了一跳,她下意识就想要躲,可是却想到了他说过的话,于是乎,强忍了躲避的念头。

宋喻生察觉到了她身上的僵硬,好心地道:“若你害怕,便回去吧,只是.三十那日也好生待在府里吧。”

他话里话外都是威胁之意,似是打定了温楚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温楚却也被捉住了软肋,她僵着身子问道:“我只是想知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转机之日,错过了,说不定就不再有了啊,她岂能甘心。

她对自己素来狠心,若能有机会逃,她会不择手段,当初她也是那样拼了命地从那个吃人的炼狱里头跑出来的,如今这样,又有何难。

既是她自己选择,她也不会磨磨蹭蹭。

只是,她想知道宋喻生究竟想做什么。

宋喻生见她面上一副赴死之态,觉得颇为有趣,他伸手掐住了她的下颌,问道:“既是你自己选的,又要做这副贞洁烈女之态,你说,我能高兴的起来吗。”

温楚被这般讥讽,便是再厚的脸皮都顶不住了。她气得想要骂人,但也知自己屈于人下只能矮他一头,纵是想说想骂也得先藏在了肚子里头,待出了门再从肚子里头掏出来再骂。

她勉强扯起了个笑,烛火下,那张惨白如霜的脸上尽是为难。

可她越是这样顺从,便越让宋喻生心烦意乱。她对他的顺从,全然是为了别人。

他忽地笑出了声,笑声从喉咙里头溢出,比平日里头带了几分低沉压抑。

温楚也不知道他突然在笑什么,只感觉他笑了许久,久到眼角都沁出了泪。她惊诧地看着他,为何突然笑出了泪,真就这样好笑吗?

宋喻生发觉眼角有泪淌出,不甚在意的拂去。

这是他二十二年来,第一回那么想要一个东西,却好像怎么也抓不住,她的心一直都不在自己身边。口口声声骗自己会不离开,然无时无刻都在打算筹谋别的事情。

良久,宋喻生似也笑累了,他将头埋在了她的颈间。

他又问了她一遍,“如何都愿意吗?”

“所以你为了能见他一面,我同你交/媾,同你行欢好之事,你也愿意?”

他哪里知道温楚的心思,只当她这般想要去马球赛,全是为了见祁子渊。

所以,她为了去马球赛上能见到祁子渊一面,也甘愿做出这些事吗?

两人离得极近,宋喻生说话之时,气息喷洒在她的颈间,引起了一阵酥麻感。

温楚有些懵了,“他”又是谁?

她很快想到,祁子渊。祁家的马球赛,那宋喻生口中之人自只能是祁子渊了的。为何又能想到了他?他怎么就能对祁子渊这般耿耿于怀,只要是每每提起他来,就能叫他成这副死样子。

温楚心中不快,但也明白,自己现在若刀俎待割之鱼肉,当慎言。

她甚至能感受到他呼吸时候喷出的微热气息,她的喉咙微微发干,回道:“用不着扯出别人来,我心甘情愿。”

宋喻生冷笑。

心甘情愿,好一个心甘情愿。

他抬起头来,说话的声音带着不可捉摸的寒意,道:“心甘情愿,究竟何为心甘情愿。”

“金銮殿下大臣长跪不起,不叫心甘情愿;佛祖像下信徒下肝脑涂地,那才叫心甘情愿。即便你于我身下媚/态尽出,可一切尽非本心,我问你,这也叫心甘情愿?”

他手掐在她的腰上,说到了最后几乎已经带了憎恶的意味,连手上的力气都不再掩饰。

她为了别人而愿同他行床第之事,宋喻生光是想想就恶心。

他冷呵一声,道:“你以为你是谁啊,你乐得作践你便罢了,我宋喻生倒还犯不着这样作践我自己。”

温楚被他这番话说得面色涨红,既他都如此说了,那怎么也不像是会带她去了,况且就算是真的带她去了,想也知会盯她若盯囚犯,那她又如何逃出生天。

罢,不去就不去罢了,她也省得在这头被他这样羞辱。

她推他一把,想从他的怀中挣脱出去,然而宋喻生的手紧紧锢在她的腰身,他的力气很大,手上经络隐隐浮现,叫她动弹不得。

没了所求之事,温楚的语气也带了几分生硬,“既如此嫌恶,那我也不留在这处碍了世子爷的眼了,撒手。”

宋喻生道:“你就是这样的耐心?倒你像是大爷了,我是伺候你的仆侍了。”

宋喻生总说这样的话,哪家大爷若她这般憋屈?若有朝一日他真成了她的仆侍,她一定给他一个头打出两个包来。

不待温楚开口,宋喻生却忽又道:“我一直有件事情困于心头,若你能为我解惑,便也是了却我心事一桩,届时,我若开心了,自也带你去。”

能困住宋喻生的事情,那定不是什么寻常之事,温楚可没什么信心能去为他解惑,可他都这般说了,那她自然没能拒绝的理由。

若能解不出来,也不亏,解出来了,那更好了。

宋喻生缓缓开口。

“有一子出身之时天呈异相,一大师赠言此子前途不可限量,于是得此一麒麟儿,此子父母欢喜,族中有如此子弟,此子族人欢喜。可此麒麟,年至七岁却还不能言说,不能通慧。”

宋喻生虽说“此子”,可温楚听到“七岁不能言说”之时,也就知道“此子”指代宋喻生自己。

“他身负众人所望,长成此番,实实在在叫人失望叹息。那子父亲满怀欣喜,却碰到了这样的孩子,实不能忍受。他恨自己生了这样蠢笨的顽童,于是怒从心起,辱骂鞭笞,恨不能以一剑劈死他来得清净。”

宋喻生好似陷入了往事,他的眼神有些空洞,眼中只有烛火跳动闪烁。

只是因为恰逢天有异相,后得一得道高僧赠言,以至于宋喻生从出身的那一刻之时,就一直在众人的期望之中长大。若他真是个能够身怀天命之人倒也好,可他七岁还不能言说,就比之寻常稚子而言,那都像是个傻子。

期望越大,失望越大。若说他晚开慧也好,但宋霖根本等不及。宋首辅本就看好二子,想要越过嫡长子而去立贤。本因宋喻生的出生,才改变了心意立宋霖为世子,可结果一看这所谓的天命之子,不过是一个到了七岁话都说不出来的傻子。宋霖自觉无颜面对父亲,辜负了他的所望,对宋喻生更加严苛,给他请最好的教书先生,自己每日下了值归家之后,也都去教他说话。

可偏偏无论如何教,宋喻生从始至终都说不出一句简单的话来,就是连“父亲”“母亲”两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究竟算是哪门子的神童?哪一家的神童能这样没用,能这样叫人生气。

那时候宋喻生的身边还陪着一只小狗,那只狗是他一次外出,从路上悄悄捡回家里头的。小狗受了重伤,宋喻生好不容易才救活了下来,只是那狗伤好了之后,四条腿里头,还有一条是瘸的,平日里头一瘸一拐走起来,十分滑稽。

七岁的宋喻生就跟那狗一样,是个天大的笑话。

那时宋喻生虽然不会说话,但是事情却看得清楚明白,例如,父亲不会喜欢他在家里头养狗,所以他也一直小心翼翼藏着它。而那只狗也甚是听话,平日里头若宋霖在的话,它便一直安安静静躲起来不吭声。

可他偷偷养狗的事情最后还是被宋霖发现了,那天宋霖发了很大的火。

他说,宋喻生品行不端,连话都说不明白,还敢在家里头偷偷摸摸的养狗。

他当着宋喻生的面打死了那只狗。

若宋喻生能说出话来,或许宋霖还会有放过,可从始至终,宋喻生除了跪在他的脚边哭以外,还是说不出一个字来。

宋霖看宋喻生这样,更是生气,恨不得干脆连他一起打死算了。

否则,将来活着也他们宋家的污点。

好在,宋大夫人赶了过来。

那一天,于宋喻生而言,真真是人间炼狱,他到现在都还记得发生了什么。

宋霖先是打死了狗,后拿那个打死了狗的木棒,又往他的身上挥去,宋喻生不过七岁年纪,挨了三棍,就已经吐了血。

宋霖怒道:“上天不仁,让你生得如此蠢笨,可你竟还敢做这种蒙骗父母之事!年纪尚小且如此,长大之后岂不是要弑君杀父,能不能饶?究竟能不能饶!”

宋喻生被打得连哭都哭不出来了,只能一个劲得往外吐血。

宋大夫人赶来之时,被冲天的血腥气刺痛了鼻,她赶紧上前将宋喻生护在了怀中,她哭叫道:“我如今就生哥儿这样一个孩子,你想要杀了他,就先来杀我!你敢弑子?将来都没脸进你宋家的祠堂!”

那时候宋礼情还在她的肚子里头,尚未出生,宋喻生是宋大夫人唯一的儿子。即便他如何蠢笨,可是为娘的又怎么舍得去怪罪。

宋霖恨声道:“你休要同我提这样的话来,我不过是打他几下,你就这样护着!棍棒底下出孝子,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道理!我生了这样的儿子已经是不孝,干脆今日就打死了干净,省得将来成了我宋家的祸患,家门不幸!”

好在大夫人早就已经把消息递去了荣安堂,听说了这边的事情之后,那时候还是在当家作主的宋首辅和宋老夫人已经赶来了这边。

这两人倒也没宋霖这样的血气方刚,易怒易躁,听了这话事情始末之后,宋首辅道:“既然你这样厌恶这个孩子,那便把他送去佛堂修养一段时日,当初是慧空大师说得他有慧根,那便送他那去吧。待他什么时候会说话了,通人性了,再什么时候把人接回来吧。”

宋大夫人惊道:“送.送去佛堂?何时。”

宋首辅看了一眼满身是血的宋喻生,道:“就今日吧,活得过是他的命,活不过,那也是他的命了。”

活得过,是他的命。

活不过,也是他的命。

可是,他身上有血,不得入佛堂啊。

宋大夫人哭道:“他这样去佛堂,谁会收他!他会死的,你们想要杀了他吗?!”

宋首辅道:“若他真的这样愚钝,那么世子之位,断不能到你们大房的头上,明白吗?现在年纪小,不见人倒还能瞒着,可将来年岁大了呢?宋家的嫡系子孙之中,不会容许有一个傻子存在。你自己选吧,若你不想当这个世子夫人,无妨,把人留下,留在你这个母亲的身边。”

宋大夫人想要孩子,可宋首辅又道:“你肚子里头还有一个孩子,实在没必要为了他闹成这样。”

子孙后辈于他们而言,素来排于家族之后,若子孙会让家族蒙羞,那宁愿没有这样的子孙。

宋大夫人最后也放弃了宋喻生。

他们打算去杀了那个麒麟子,那个饱受众人期待长大的麒麟子,那个本以为能成神仙,最后却成了痴儿的麒麟子。

说来也算他好运,宋家人,他的祖父祖母,还有他的亲生父母,全都放弃了他,可是老天好像发了善心,还没有放弃于他。

他没有死在从宋家到寺庙的路上,没有死在寺庙的门前,因他最后,还是被慧空大师救了下来。

被宋家人丢弃在了寺庙门口之时,他的怀中还抱着那只,早就已经没气了的狗,而他,残留着最后一口气,痴痴傻傻地笑着。

一切诸果,皆从因起,一切诸报,皆从业起。

宋喻生的果,全是别人加诸于他的因。是慧空大师在宋喻生出生之时,说了那样的话,将宋喻生捧着上了云霄,可也就是那句话,让宋喻生陷入了万劫不复之地。若是没有这句话,宋喻生的愚钝,或许也没那么能让人不能接受,可就是有了这样的话,宋喻生的愚钝,让人万万不能接受。

宋喻生不是因为聪慧而被人称作神童,他是因为被人称作神童,而必须成为神童。

神童出生,家世显赫,他怎么能是平凡人呢?

宋喻生在寺庙养了近乎两个月的伤,其间,一直也都是慧空大师亲力亲为。

或许慧空自己也知道,他曾经那句无心之言,给宋喻生带了天大的麻烦。

慧空大师知道宋喻生经此一遭,心境必会天翻地覆,他怕他想不明白,自此走上了岔路,于是在他养伤期间,日日在他耳边诵经念佛,期望他多少能听进去一二分。

然而慧空大师每日的念经声只让宋喻生觉得吵闹不堪。

有一日,宋喻生养好伤能下床了之后,在一棵菩提树下,他听着不远处传来的诵经声,忽就顿悟,也能开口说话了。

他对慧空说的第一句话,便是,“大师,我已勘破,能回家了吗?”

他说的话,实在不像是一个七岁小儿能说出来的话,慧空大师却认真问道:“你勘破了什么?”

宋喻生笑了笑,道:“佛曰,不可说。我不能同大师说。”

他勘破了什么呢?他什么也没勘破,诸般业障,他们全说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他不想留在这里再听慧空的唠叨了。

但或许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宋喻生就在心里埋下种子,他要逼着自己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这样,再也就没人敢去打死他的狗了。

好在,他终于用了十几年的时间走到了这样的地步。

温楚看着宋喻生似是陷入了回忆之中,他方才还在说他小时候的事情,怎忽然就不吭声了呢?她出声唤了他一两声,宋喻生终回了神来,怔怔地看着坐在自己腿上的女子。

他神思好不容易回笼,移开视线看向了前方,他问道:“你说,若一个人改了别人的命,要遭报应吗?”

他没有将那些话继续说下去,他只是想知道,当慧空的一句话,牵扯出了这么多的事情,要受报应吗?

温楚最怕谈的便是这些事情,这些玄玄乎乎的东西,若真是要谈,能谈起三天三夜,口干舌燥。而且,她也不知道宋喻生是想要听受报应,还是不受报应呢?若一不小心触了他的霉头,到了最后,她肯定也是要倒霉。

她试探性地说道:“这个事情嘛实在是不好说的。但我觉得呢,只是我觉的啊,若是说这话是好话,却不小心办了坏事的话,我觉得他吧.也确实要该承担一些因果。但若是这样说的话,好话也不让说,坏话也不让说,那我们算命的,干脆去喝西北风算了。人世间的事情总是有好有坏,也不能把过错全推说给了算命的人是吧”

温楚明显能感觉到宋喻生的表情有些不对劲了,便知自己说的话不合他的意了。她两眼一闭,心一横,干脆就说了违心话,她道:“不不,该受报应,该受。”

果然宋喻生听到这话,脸上也有了笑意,他道:“好啊,那我便去杀了他吧。”

究竟要不要杀慧空,成了一件困扰宋喻生许久的事情。

温楚听到他要杀人,被吓到,她睁了眼来,道:“不过你看,咱们这话又说回来,若真有什么报应,老天自会有神罚,犯不着你亲自动手啊。你这.你这犯不着为了别人再造杀戮啊!”

“你是不想我再造杀戮吗?”宋喻生道:“可我已经杀了很多了人了,手上已经沾了很多血了啊。”

温楚见他一副说不通的样子,叹了口气道:“及时止损,回头是岸吧。”

温楚实在不知道该去说些什么了,只能憋出这么一句话来。

宋喻生道:“好,只要你说不想我犯下杀戮,我便不杀了。”

这也不是什么难说的话,温楚道: “我不想你犯下杀戮。”

“嗯,那我便不杀了。”

温楚惊了,还能这样?

他似是累了,让她站回了地上,他道:“那你也算是帮我了却心事一桩,走吧。”

温楚有些不敢相信,“你愿意带我一起去了?”

“你若再说,今夜就睡在这里吧。”

温楚忙不停地跑了出去。

宋喻生突然释怀了,他笑了一声,不杀便不杀了,若真要杀,宋家的人也都该死。

他总不能因为慧空不姓宋,就格外欺负他吧?

(本章完)

作者说:心非石木岂无感。--《拟行路难·其四》

一切诸果,皆从因起,一切诸报,皆从业起。--《华严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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