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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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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于 2025-02-24 2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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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堂里时断时续抽泣声,似条冰冷的细绳,紧紧勒在郑裕之的脖子上。

今晨起卦,离上坎下,诸事不顺,象曰需慎辨。

平阴县天子脚下,大案要案轮不上他这县令做主,日复一日判的都是些庶民之争,有个什么好辨的?

谁出的钱多,道理就归谁呗。

牙郎扭来个销贼脏的小娘子,那花钿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用得起的,小娘子说自己是裴大人的侍女,东西是大人给的。

京城里的裴大人可多了去了,细问家主是在哪儿当值,又说不上来,醒木一拍就吓得直哆嗦,磨磨唧唧地说叫裴少卿。

郑裕之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应是说的月前被革职的裴晏。

到底是裴中书的亲侄,东宫的心腹,官复原职是早晚的事,郑裕之本想差人去问问,偏生遇上裴秀来找他饮茶。

裴秀说他那堂兄性子怪,府中只有五十多岁的老嬷嬷伺候,这丫头定是假冒的。

郑裕之看这娘子衣着打扮,又想着哪有侍女连主人家在哪儿当值都说不上来的,也就听了裴秀的撺掇,大刑伺候。

哭天抢地,吵得他头疼就算了,还把在后堂查户籍的太子卫率给招进来了。

他上任三四年,这一亩三分地里,何时这么热闹过?

现在想来,裴秀分明是假公济私,拿他当枪使。

真是一时糊涂啊。

裴晏刚进县衙大堂,卢湛就迎上来跟他告状。

“我都说了桃儿是大人府上的,可裴都尉偏说不是。”

裴晏扫了眼还跪在地上的桃儿,双手红肿,脸也哭肿了,他没功夫纠正卢湛的称呼,转身朝郑裕之行礼。

郑裕之赶忙下来扶起他,陪笑说贤弟何须如此大礼。

裴秀在一旁煽风点火道:“他一介庶民,见了县令如何不该行礼?”

郑裕之回头狠瞪了裴秀一眼,转脸就堆上笑,忙把那“赃物”递还给裴晏。

“一场误会,委屈这位娘子,还请贤弟见谅。”

裴晏没接话,反问道:“敢问郑县令,是有人报官,家中有与这一模一样的器物失窃么?”

郑裕之微微蹙眉,他过去与裴晏没少打交道,知道跟这厮不能讲人情,得讲法理,只好怫然诌道:“先前有过不少家贼偷东西典当的先例,牙郎见此物贵重,不像是个粗鄙下人能得的赏钱,牙郎也是未雨绸缪。再者,她一问三不知,连自家主人姓甚名谁都说不上来,颇为可疑,按律可用刑。”

“倒是卢卫率,冲上来就险些拧折了衙役的胳膊,说来不太合规矩。”

卢湛张口结舌,他刚才确实一时冲动没顾上轻重。

“这与裴大人无关,我伤了你的人,该如何处置,你依律照判便是。”

裴秀看热闹不嫌事大,忙接口道:“当众伤人,起码得十杖,太子属官不以身作则,在县衙仗势欺人,理应从重处罚。”

卢湛冷扫他一眼,立马取剑卸甲。

郑裕之心下暗道不妙,忙摁住卢湛:“不必,不必,一点小伤。”

一个非要脱,一个硬拉着不让脱。

僵持间,秦攸办完差事从后堂过来,询问缘由后肃正说既是太子属官,更应恪守律法,若是郑县令不动手,回了东宫,上禀太子,卢湛得挨双倍的打。

郑裕之听闻卢骞当这侄子是亲生的宝贝,加倍之上再加倍,岂能不出个好歹,只得挥手让衙役上前行刑。

桃儿在一旁听着,好不容易止住的泪珠子又往下掉,却也不敢说什么,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那些差人将卢湛摁着打。

裴晏扶桃儿起来,看了看她手上的伤势:“没事了,我们回去。”

桃儿犹豫地看了眼旁边一声不吭死扛着挨打的家伙:“可卢……”

裴晏微微摇头示意,她只好咬唇低头。

郑裕之暗抹了把汗,心想着等送走这群瘟神,他要斋戒沐浴几日去去晦气。

谁知才刚坐下,裴秀又拱火揶揄裴晏。

“我还当你是什么不近女色的圣人,原来是喜欢吃糠咽菜。”

“裴都尉!”

郑裕之没忍住低嗔了句,可裴秀才不管他。

“你连崔氏的嫁妆都给她了,可惜啊,人家转手就要卖了换钱。”裴秀故意啊了一声,佯装恍然,“不对不对,她方才说是你让她拿去卖的,不会是前几日去嫖妓花光了钱,穷得揭不开锅吧?没钱你跟我说啊,看在一家人的份上,总不至于让你要卖亲娘的嫁妆过日子。”

堂前鸦雀无声。

卢湛下意识张嘴,最后一下板子砸下来,没憋住叫出了声。

裴晏脸色微微有些难看,缄默片刻,轻笑道:“我只有这一个女儿,母亲留下的嫁妆,当然都是她的,她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这下连秦攸都忍不住抬眉望去,摸不清裴晏这是闹哪出。

裴秀一愣:“你哪儿来这么大的女儿?”

“你那两个儿子都比她大,我还虚长你一岁,很奇怪吗?”

裴晏替桃儿理着散乱的发髻,嘴皮上下一碰,便开始说书,说他少时与一乐伎有露水姻缘,乐伎脱籍归乡,没了音讯,前些日子在江州重逢才知自己有个女儿,这便带回来认祖归宗。

一番话绘声绘色,将这些不上台面的事抬出来掰得仔仔细细。

裴秀无话可说,只得斥道:“莫说这丫头少说也有十三四,不可能是你女儿,就算是,贱籍所出的野种,岂能入我裴氏家门!”

裴晏脸色顿时森然,眸光如刀,语气也低沉凛凛。

“我与裴玄,从来都不是一家人。你大可不必操这份心。”

“裴安之!!你简直目无尊长!”

裴秀说着便拔刀上前,旁边趴着挨完打的卢湛一窜就起来了。他挡在裴晏身前,一掌推开裴秀,将方才裴秀火上浇油的话扔了回去:“裴都尉在县衙持刀伤人,按羽林军规,该当如何处置?”

这事眼看越闹越大,郑裕之吓得连忙几头说和,饶是嘴皮都说干了,这才将这几尊菩萨给送走。

人一走,他瘫坐在堂前,嘴里喃喃念叨。

“诸事不顺,不顺呐——”

回府已近酉时,裴晏将桃儿带回自己房里上好药,让她等着,转身便出去了。

裴晏近来天天在家抄经,冬雪严寒,她送炭盆进去时被问道这炭是从何而来。她说是卢湛给的,裴晏登时眉头紧锁,次日便拿了这花钿给她,只说了个价,让她拿去城中卖了。

谁知引来这么大麻烦。连累卢湛被打了不说,还让裴晏在衙门里给别人奚落,都逼得他开始瞎胡诌了。

桃儿心中忐忑,坐立不安。

等了好一会儿,裴晏才回来,门一开,桃儿连忙跪伏在地,泣声解释。

“那牙郎想偷龙转凤换我的东西,被我逮住,便和他吵了几句……这才惹恼了他。”她努力止住抽,“是桃儿连累大人了……”

“你先起来。”

桃儿怯怯抬头,见裴晏拿了一大包衣服,细一看,都是锦绣绸缎,袖口似还绣着银丝。

“是我不好,回来这么久,也没顾上你。”他指了指身边那堆衣物,“那些人是见你不像达官显贵,才敢这么欺负你,这些都是我母亲留下的,兴许大了些,你自己拿去改一改。往后若要进城,你便穿这个,那些人都会与你客气的。”

“这怎么使得……”

“我也没别的女儿,你不穿,难道留着我穿?”

桃儿一怔,裴晏猜想卢湛应该没有告诉她,她那嫌她不是男儿身的亲爹已投胎去了。

“怎么,你不愿意?”

桃儿紧张地摇头,忽觉不对,又赶忙点头:“愿意。”

裴晏难得笑了笑:“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

看着瘦小,没成想竟有这么大,的确与他年龄实在对不上。

“往后不管谁人问起,都说十三,记住了?”

“记住了。”

“你这名字,是谁给你取的?”

“阿娘……”

“那便留着。”

裴晏想了想,起身去案前执笔写了几个字,拿回来递给桃儿。

“往后你就叫这个,认得吗?”

桃儿点点头,过去云英第一个教她的便是桃字,另外两个也不难,她将这张墨迹未干的纸捧在手心,眼里顿时又起了雾,忙磕头道:“多谢大人。”

“还叫大人?”

桃儿顿了顿,怯怯地唤道:“……阿爷。”

“嗯。”

裴晏满意地看着桃儿,斜阳落在脚边,郁结的心情似乎好了些。方才在堂上,那么多人在,他确实是被裴秀气上了头才脱口而出。

万事开头难,这胡话一出口,后头简直才思充沛,洋洋洒洒。

她的法子,果然是好使的。

“那……若别人问起我阿娘是谁,我该怎么说?”桃儿忽地开口,打断了飘远的念头。

裴晏一怔,抿唇道:“谁送你来的,谁就是你阿娘。”

“哦。”

翌日一早,胡诌的报应便登门造访。

桃儿不认得裴玄,便说裴晏还在歇息,想领他在正厅等。裴玄却认得她身上的衣服,登时气得径直冲进了裴晏的房里。

桃儿追赶不及,到门口时,裴晏已被这不速之客从床榻上拽起来了。裴晏挥手让桃儿退到门外,不紧不慢地理好衣服。

“裴中书不请自来,连为客之道都忘了,不怕失了身份吗?”

裴玄强忍下怒气,问裴晏昨日在平阴县衙所说是否当真。

“你尚未婚配,岂能有这么个来历不明的女儿?别的事任性妄为也就罢了,此事断不可行!”

“裴中书这么有闲心管别人的儿子,不如去外头张榜广纳义子,保准你有管不完的便宜儿子。”

裴玄知道裴晏心结在哪儿,就连在朝会上也没少针对他,私底下更是冷言冷语,但他毕竟是娉娉的儿子,她服毒前什么都没说,只求他照顾好裴晏。

这也是他唯一能做的。

“你是我兄长留下的唯一血脉,是裴氏的嫡长孙,你如今一个人,我如何能不管你?”

裴晏冷笑道:“你乔装打扮,千里迢迢从京城赶来河东与他发妻苟且通奸时,怎么不记得他是你兄长?”

一声脆响,裴晏脸上多了几道指印,裴玄怒不可遏,手止不住地颤抖。

裴晏过去也指骂过他,却不曾将话说得如此直接。

“娉娉怎会生出你这样不肖子!”

裴晏淡然回之:“你该叫她长嫂。”

裴玄自觉是被裴晏带入歧路,猛地深吸气,收了回来:“你阿娘临走前托我照顾你,她希望你早些成家立业,一生顺遂,莫步我们的后尘。先前你不愿娶谢氏,我也不勉强你,但各族中适龄女眷就那么多,良配难寻,京中藏不住秘密,你若认下这来历不明的女儿,往后我该如何为你说亲?”

“我已有贤妻,不劳你费心。”

“婚姻大事,当过三书六礼,岂容儿戏!”

裴晏默了会儿,笑道:“婚姻大事,当承父母之命。你这么想做我的主,那便请陛下收回那可笑的节妇旌表,休了王氏,追认你的娉娉为妻,我就认你是我阿爷。”

“荒唐!”

此话荒唐之极,他还说得云淡风轻,裴玄一时间竟想不出该骂些什么好。

裴晏不以为意:“做不到?那便请吧。”

他抬手指向门外,见裴玄一动不动,便唤桃儿进来:“去县衙报官,就说有歹人闯入府中寻衅滋事,让郑裕之亲自带几个人来。他昨日见过你,会听的。”

“站住!”裴玄忙叫住桃儿,转头看着裴晏,抿了抿嘴,低声道,“你这又是要做什么?!”

“裴中书位高权重,赖在我家不走,我一介布衣,自然只能报官,将我们今日所说,去平阴县衙再讲一遍,请郑县令替我做主。”

裴玄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却又拿他没辙,只得拂袖离去,临了摞下句“我看你是失心疯了”。

桃儿方才就守在门外,虽听个一知半解,但至少看明白裴晏挨了一巴掌,她追着送走了裴玄,回来时裴晏已躺在院中竹椅上晒起了太阳。

她盯着裴晏脸上红肿的指印,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你没事吧?”

裴晏眼皮都没抬,只嘴角扬起。

“没事,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话虽这么说,但桃儿还是给他端来一盆炭火在脚边放着,守了会儿才放心去准备做饭。

墙外梅香随风卷来,裴晏伸手在火盆上烤了烤,良久,忽地笑了起来。

原来她当初与他这般针锋相对时,是这样的心情。

管爱财者要钱,找贪权者分权,让重名声的受辱。

的确有意思。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4-05-04

裴大人: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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