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拂认识孟玚,但孟玚没见过袁拂。他只记得,多年前在山路上行走,他被一匹马撞下山沟。马上的少年人笑着,见孟玚狼狈趴在山沟里,但还未断气,只是痛得哼哼,便继续骑着马沿路离开。
孟玚之后一直认为,无论是他还是孙荞,身上笼罩的名为“虎骨村”的可怕阴云,全都因自己受伤而起。对多年前撞伤自己的人,他心里头是有怨恨的。
“你是故意的。”孟玚说。
袁拂还是笑。他平素表情不多,但若是频频笑起来,便必定揣了什么坏心眼。“孟大人怎么这样说话?”袁拂说,“年少无知,做了些错事,大人耿耿至今?那这样,你要怎样罚袁某,袁某一概接受。”
他笑吟吟地侧头,等待孟玚开口。
是孙荞推了袁拂一把,打断两人的对峙。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孟玚当年多么懊悔,孟玚甚至至今仍认为孙荞之所以会被冤枉,追溯源头,便是他的那条伤腿。“做你的事情去!镖局这么闲?”孙荞想把袁拂打发走。
袁拂从善如流,道别后带着随从离开。孙荞知他故意激怒孟玚,还打断孙荞的追问,但当下情况,她不出声不行。
孟玚毕竟不再是多年前的少年人,他扭头看孙荞,问起在沉青谷中发生的事情。
初四的转述还有许多不清不楚的地方,孙荞和缪盈左一句右一句,把谷中诸般事件全都一一说明。
“苏盛南临死前听你提起‘货郎’,为何突然变了态度?”孟玚不解,“这个‘货郎’,莫非并不是普通的、运送材料的货郎?”
“我起初也以为,往谷里运东西的多是货郎,但后来知道袁氏镖局跟沉青谷一直都合作,我便不太明白了。”孙荞说,“进出沉青谷的货郎,以往数量极多,这两年倒是少了。人少了,说不定苏盛南知道他们姓甚名谁。我家的事发生在不久之前,我认为苏盛南一定知道我说的是谁。”
苏盛南死了,线索断了。孙荞每每想到这里,便觉得眼前一片迷雾。
“‘货郎’当年也出现在虎骨村。”孟玚忽然说。
孙荞一个激灵:“什么!”
若不是这次逗留江峰、得以翻阅过去的卷宗,孟玚便不会知道,当年江峰的官兵几乎查问了虎骨村的所有村民,试图找出灭门惨案的线索。其中,住在村西口的几位村民都提到,那几天有货郎经过,那货郎“身长七尺,雄壮高大,售巧玩吃食,孩童常随其身后闹嚷”。有两位村民提及货郎的货箱上有红色绳结。
孙荞绷紧了肩膀:“小孩儿都跟在他身后?”
孟玚:“放心,没有孩子出事。”
孙荞这才放松下来。“……红色绳结,一定是池州信结吗?这个‘货郎’后来去了哪儿?”
“在虎骨村逗留两天之后便走了。有人看到他在龙家门口跟龙应意兜售小玩意儿。龙家大女儿有孕,龙应意想买些小孩的玩具。村人围观选购,最后龙应意买了个铃铛。”
货郎离开时,孙荞和孟玚还未抵达虎骨村。官兵找不到货郎,也看不出货郎跟灭门案的关联,便不再追查货郎。但孟玚在卷宗中第一次看到“货郎”和“红色绳结”的描述时,他的感受和孙荞是一模一样的。
仿佛一直笼罩着他们的迷雾终于裂开了口子。
但他们还尚未找到穿破迷雾的方法。
孟玚安慰孙荞几句,继续聊虎骨村的案子。
“我和江峰知州反复查阅当年案卷,也问了几位当年去过虎骨村的官兵,我更是当年亲历者,我们如今对虎骨村的案子,都有了一致的判断。”孟玚说,“孙荞,你想不想听?”
孙荞:“官府查案,你能告诉我?”
孟玚:“不算查案,江峰知州新官上任,翻查旧案陈案而已。我们都认为不可能再找出凶手了。”他顿了顿,又问一次,“你想听么?”
孙荞几乎没有踟蹰:“告诉我。”
她的人生因虎骨村的龙家灭门案而从此不停倾斜。她如今年纪,没打算要把一切扳正。只是仍想找一个答案。找出杀害昔日好友一家的凶手,找出毁了她一生的那个恶人。
如今她和缪盈、孟玚都坐在冷清的廊下。眼前人来人往,一个个都长着恶鬼面容。但当她扭头,身旁却是两位旧友诚挚的脸。这里是安全的。这里不会有恐慌。缪盈正握着她的手,孙荞只感到,无论孟玚要说什么,她都不会失控和害怕。
“请说吧,孟大人。”缪盈低声开口。
当年的虎骨村一案,孙荞被释放的关键是长乐会被屠。官府认为两宗案子无论是杀人手法还是凶残程度都如出一辙,因此判断凶手仍逍遥法外,释放了孙荞。
但孟玚和江峰知州都认为,这说不通。
如果孙荞并非凶犯,凶手在杀完龙家人之后,故意在铸造坊牌匾上留下孙荞的龙渊刀,明显是要嫁祸给孙荞。如果要嫁祸,又为何紧接着屠尽长乐会满门,让孙荞洗冤?
凶手在两个案子之间表现出来的目的,是前后矛盾的。
“最大的可能是,两个案子根本不是同一个人主导的。”孟玚摆了两块石头在孙荞面前。
他把两个石头放在一起。“我们认为,当时在龙家犯下杀行的人不止一个。虽然验尸结果表明所有伤痕都是同一种武功造成,但若这些人同出一派呢?他们学了同一种武功,水平相差无几的人,制造了龙家的惨案,并嫁祸给你。”
孙荞听懂了。她拿起一块石头,平平摆在一旁。“但嫁祸给我这件事,至少凶手中有一个人是不认同的。这个人跟其他人想法不同。”
孟玚点了点孙荞移走的石头:“他怜悯你,或者想救你。他知道一切,包括龙家惨案中女眷如何在门后堆叠死去,这种细节。”
孙荞:“他在长乐会重复了这一切。”
孟玚:“他杀长乐会,最直接的受益者,就是你。”
孙荞低头不语。
孟玚继续说:“他肯定认识你。不仅认识,他情愿为你杀人。不仅杀一人,而是……”
“……你认为是谁?”孙荞问。
这事实对任何人都是极其可怕的。但孙荞太过于冷静,她的反应甚至不比得知“货郎”曾出现在虎骨村更激烈。孟玚心中忽然雪亮:“你知道这个人是谁。你早就知道。”
“他不是杀龙家的人。”孙荞说。
孟玚猛地站了起来。一种奇特的愤怒在他心中膨胀。“告诉我!”他压着自己的声音吼出,“无论是什么江湖人,犯下如此杀行,他必须付出代价!”
“他已经死了。”孙荞说,“我不打算再惩罚他。”
她的目光坦荡透亮,仿佛诉说的是根本不需要争论的事实。一个名字在孟玚舌尖盘旋。他最终把它咽了下去,没再说一句话,转身离开。
孙荞极少极少见孟玚生气。这个永远好脾气的书生,无论自己怎么逗他、捉弄他,都从不会因此恼怒。也因为次数少,她没应对过,只能愣愣看孟玚和初四上马走远。
她理解孟玚的愤怒。但她不知道怎么去消解这种愤怒。
第二日,登门来找孟玚的是缪盈。
两人只在孙家打过照面,昨日才正式认识,缪盈见到他之后不浪费时间寒暄,直接问:“你知道长乐会是什么帮派么?”
孟玚不悦,简略回答:“我不清楚你们江湖人的事情。”
缪盈:“若它不是江湖帮派,早就被你们官府中人杀了百八十次。强抢民女,逼良为娼,占地为王,杀人如麻,长乐会身上背了江湖人多少仇怨,你我四只手加起来都数不清楚。”
孟玚这才瞧她:“所以那人屠长乐会是师出有名?长乐会死了十八个人,其中六个女眷,甚至有不足十岁的孩子。这就是你们江湖人的正义和准则?”
缪盈笑笑:“孟大人想要正义吗?那你是否也理解,‘正义’只掌握在有力量的人手中?”
孟玚:“我不赞同。”
缪盈:“你知道为什么江湖上只说孙荞屠龙家,是不仁不义、奸恶狠毒,却从来没有人说那个屠尽长乐会满门的人心狠手辣吗?因为江湖人都晓得,长乐会没了,那叫替天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