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诱虎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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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于 2025-06-09 21: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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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货郎”在南疆被称为“阿家”。

这两个音节一念出来,就意味着有往来于南疆各处、售卖与交换东西的人出现在寨子里。

“阿家”大多数是男人,偶尔会有几个强壮的女人,擅长爬山涉水,性格强悍。在南疆的阿家与中原不同,他们更为辛苦劳累,面对的意外也更加多。他们总能掌握好几种语言:在这片复杂的土地上,哪怕只隔一座山,人们说的话都截然不同。阿家们穿林过岭,流畅地与人们交流是他们最基本的能力。

他们带来中原或南疆别处的货物,或者以金珠宝玉交换,或者以物易物。他们的货箱里总是装满了东西,时常更换,只有最有价值的,他们会珍重地保存在货箱深处,带回中原,交换更多的钱。

青劳阿妈年幼时,在寨子外头遇见过一个阿家。阿家向她问路,她害怕生人,转身就跑。没跑多远被石头绊倒,是这个阿家温柔地把她扶起来,处理了伤口。阿家把受伤的她装在背后空空的货箱里,往寨子的反方向走去,一路给她哼唱寨子里的歌谣。但她在窄小的货箱里坐得不舒服,哭个不停,阿家回头塞给她一些甜滋滋的果脯。

那时阿家正跨越一条小溪,身后却忽然传来犬吠:是她从小养的两条黑狗追了上来。黑狗十分凶恶,如追猎一般前后协同,拦住阿家的去路。阿家腰上有一把很长的刀,她看见阿家抽出银亮的刀子,顿时怕得尖声大哭。哭声在丛林中回荡,黑狗愈发凶恶,亮出獠牙就要朝阿家扑过来。

阿家终于还是放下了她,挥挥手,笑着让她回家。她带着狗儿和果脯回家,不利索地跟阿妈和阿爸复述一切。她跟阿妈展示膝盖上的伤口,想博得一些亲昵的爱怜,不料阿妈脸色青白,竟紧紧地抓住了她的肩膀。她疼得大哭的时候,阿爸提着锄头冲出了家门。

整个寨子的人都动起来了。男人女人们纷纷抓起务农工具和简单的武器,在寨子周围寻找阿家的踪迹,老人家则负责提醒家中孩儿,不要跟阿家走。青劳阿妈记不得这场骚乱持续了多久,但记得阿妈夺下她手中一口没吃的果脯丢在屋外,晚上她没听到狗儿的声音,探头时看见,吃掉果脯的两条黑狗,睡得像死去一般。

琅玉转述完,江雨洮脱口而出:“拍花子。”

琅玉:“什么?”

江雨洮:“专门诱拐小孩儿和女人,卖到别处的那种人。看来在你们南疆,阿家是专门以卖小孩儿为业。”

琅玉更正:“是红尾阿家。”她站起来背对江雨洮,装作背后背负重物一样微微佝偻,左手在身后摆动,“红尾阿家和寻常阿家不一样,他们的货箱下面,会系着一条红色的东西。”

青劳阿妈拿出一根绳结。这是江雨洮和琅玉分别时,为了让琅玉记住“池州信结”,而专门教她打的绳结样式。琅玉在青劳阿妈眼前打好绳结,老妪连连点头。

红色绳结血一样鲜艳。它悬挂在阿家的货箱背后,仿佛一根红色的、野兽的尾巴。

“红尾阿家”是南疆孩子们许多噩梦的起源。谁也说不清关于红尾阿家的传说何年何月开始演绎,但在长辈的故事中,“红尾阿家”是赤面青牙的怪物,踩着黑色的浓云出现,所到之处蝗蛇遍地,百草枯萎,天地昏暗。红尾阿家最喜欢年幼的孩子们,他会撕下小孩儿的手脚,细细吮干他们的肉和血。传说在南疆某处,被三百三十三座高山、三百三十三道深谷包围的地方,堆满了孩子们苍白的骨头。红尾阿家昼夜睁大眼睛,坐在这座骨头山的顶端。他的眼珠化成黑色的鸟儿,耳朵化成穿山过岭的风,他无时无刻都在寻找不听话的、喜欢到处乱跑的、夜了也不肯回家的孩子。

在讲述这些故事的时候,青劳阿妈发出了响亮的鼾声。琅玉搀扶她躺下,江雨洮看见她身后的墙壁上,挂着一张巨大的虎皮。

“阿家。”琅玉指着虎皮说。

江雨洮:“什么?”

“阿家,在我们的话里,是‘老虎’的意思。”琅玉说,“红尾阿家,就是红色尾巴的老虎。跑得最快、牙齿最尖、最无法驯服的野兽。”

离开寨子时,夜星缀满了苍穹。

江雨洮跟着琅玉回金月楼,他心里有一个古怪的念头,萦绕不去。

琅玉刚刚假装成红尾阿家,说自己背后的货箱里装着小孩儿,这一幕让江雨洮想起一件似乎毫无关联的事情:小寒的外公,那位深居在雾隐山脉之中的“请神人”,他处理那些“山神后裔”时,也是将婴孩装入身后的货箱,往深山走去。

他如何处理?他是把他们放在森林里、溪水里,还是交到了某些人手上?

江雨洮不应该想起这些的。但他和孙荞、缪盈离开池州的时候,小寒独自站在城门口,目送他们离开。江雨洮已经走出很远了,回头时瘦削的少女还在路边呆呆地凝望。

她的病还没有好。她的病也许永远都不会好。她的母亲,那位被称为“雾隐山神”却又被山民们痛恨和嫌弃的女人,小寒继承了她强悍的力量。是她的病让她拥有超乎常人的力气吗?那些出生时怪模怪样的“山神后裔”,那些被装入请神人身后货箱的婴儿,他们也都拥有小寒这样奇特的力气吗?

江雨洮的想象一发不可收拾。为什么会不断地诞生这么多奇怪的婴孩?为什么请神人在发现自己孩子也长得不寻常时,他选择的不是治疗,而是带着家人隐遁深山?他想躲开的,只是憎恨他们的山民吗?

他想得太专注,几乎撞在树上,幸好被琅玉紧紧拉住。江雨洮顾不得说笑,连琅玉嘲笑他再撞上树则漂亮脸面不保,他也一点儿没听进去。

“青劳阿妈看到的货郎,肯定不是孙荞想找的货郎,年纪不一样。”他说,“而且依你们的说法,‘红尾阿家’已经在南疆活动了很多年,远远超出你我年纪。他们一直把南疆的小孩儿卖到别处去吗?”

“没有什么别处,就是你们中原。”琅玉说。

连缪盈也曾质疑过,为什么琅玉听到江雨洮“在南疆打听货郎”的提议后,这么简单就答应了。江雨洮认为琅玉是被自己说服,实则琅玉在听到那位“货郎”的描述之后,立刻想到了家乡传说中的“红尾阿家”。

每一个南疆孩子都做过红尾阿家的噩梦,琅玉也不例外。但在她成长的岁月中,“红尾阿家”几乎不在南疆出现了。与这个变化同时出现的,是南疆与中原地区关系缓和,两地的经商来往、寻常通行逐渐顺畅,相互沟通信息也不再艰难。甚至有不少南方的江湖帮派招收了南疆弟子,南疆本土的帮派也与中原江湖有了越来越多的来往,就如金月楼在这十几年间成为闻名中原江湖的异族门派。

“红尾阿家”就此消失了。

江雨洮听得一愣一愣的。他原本以为琅玉只会打打杀杀,但这夜他彻底改变了观念,甚至有些钦佩:“那些被红尾阿家带走的小孩,都被卖到了中原?”

“是的,我能肯定。”琅玉说,“这是我师父,也就是我姐夫阮玉调查出来的结果。”

江雨洮忽然停下脚步。他从阮玉断肢上剥下来的那枚黄玉,至今仍贴身带着。

“但金月楼的密库,我打不开。那枚黄玉戒指是唯一的门钥匙。”琅玉对江雨洮勾勾手指。

江雨洮:“……原来你从沉青谷一路追杀我到池州,是为了戒指?!”

琅玉:“要不然呢?我当时不知道你们究竟什么身份,是不是跟沉青谷那些混账东西黑吃黑打起来,我当然要谨慎。若你知道我在追的是黄玉戒指,你必然会狮子大开口。”

琅玉此时一点儿也不像沉青谷里那个莽撞又死脑筋的南疆女子了。她操着一口非常流利的中原官话,侃侃而谈。江雨洮狠狠一拍额头:他认识阮玉,阮玉本身就是一个常常跟中原门派打交道的人,金月楼也参与过许多中原江湖的事务,他怎么会认为阮玉的大弟子琅玉,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女人?

“对不住,女大王,是我有眼不识泰山。”江雨洮诚心诚意地道歉,“你人是走了,但一定还在我身边安排了监视的人吧?我分明已经离开水龙吟,但找我传口信的人却在我离开的第二天就准确地找到了我。你给我的口信说‘货郎出现在南疆,但事态古怪,我弄不清楚,你务必尽快赶来’……你哪里有弄不清楚的地方啊!”

琅玉在星光下笑得狡黠可爱,又对江雨洮勾勾手指:“戒指。”

江雨洮:“给你可以,但密库里的东西我也要看。”

琅玉:“想得美,我现在就杀了你。”

江雨洮羊入虎口,现在又十分孱弱,脑筋一转,补充道:“红尾阿家在南疆消失了,可在中原仍活跃着。你想追查南疆小孩儿们的下落,我绝对能帮上金月楼的忙。”

琅玉瞪着他,他咧嘴一笑,十分真诚。

江雨洮很中意琅玉的性格,她说一不二,也不像自己一样狡猾不可信。两人回到金月楼后,琅玉拿走黄玉戒指,拒绝了江雨洮“参观参观密库”的请求,只答应单独拿出与红尾阿家相关的东西给他看一眼。在此之前,她必须先整理密库的资料。

这一整理就是半个多月。

这半个月多里,江雨洮在金月楼好吃好喝,人完全恢复了,甚至脸还圆润了一圈。他发动自己本事,渐渐跟金月楼的弟子们打成一片,琅玉每每见他教弟子们猜拳、赌博,便紧紧皱起眉头。

“你尽快看完,滚吧。”琅玉这日终于带着几本书册来找江雨洮。江雨洮装作不理解她的逐客之意,在衣服上擦干净双手,很虔诚地接过书册。

一打开,他眉毛就耷拉了下来:“这……南疆字?琅玉大王!别走哇!”

琅玉愈发嫌弃了:“你不识字?”

江雨洮:“俺不识你们南疆字。”他有所求,面上堆笑,准确拿捏着亲热和惹人嫌的分寸,“琅玉大王,你给我解读解……”

说话间,一张纸从书册中落地。

纸上潦草地画了个站在草地上的货郎,也就是“阿家”。他背着几乎有半个人高的货箱,目光直视描画他的人。一根半条手臂长的红色绳结系在他的货箱上,呈摇摆姿态,确实像红色的兽尾。

落笔粗糙,但红尾阿家的五官面貌画得十分仔细,画者显然想留下这位红尾阿家的模样。他瘦削精干,不似商人,倒像一个江湖客。

江雨洮瞪着这张画,恶寒再次像有形之物,攀上他的后颈。

“你认得这个人?”琅玉凑过来问。

江雨洮连张口回答都做不到,他发不出一丝声音。

这个红尾阿家,他在缪盈的画作上见过——是孙荞的父亲,孙雨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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