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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锈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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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于 2025-06-09 2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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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雨洮今夜与缪盈、孙荞相约出门,他本想提前走一走灯市,把好玩的地方先行记下,但出门没多远便看见了冯筝。冯筝往袁氏镖局的方向走,江雨洮跟着她,直到看见冯筝与袁拂会面并跟随其进了镖局。

冯筝和袁拂有私交,且看上去关系不错。这出乎江雨洮的意料。他自小就是梁上君子,手脚轻快,悄悄翻进镖局,缀在两人身后往后山去,不料竟然听见了不得了的事情。

江雨洮看袁拂从来都不顺眼,一是袁拂长得比他英俊,二是他后来得知袁拂早就认得缪盈,但在沉青谷里见到受苦的缪盈却一声不吭。江雨洮看不惯这样的人,他愿意跟袁拂联手对抗共同的敌人,却不乐意跟袁拂做朋友。

此时也一样。他没料到袁拂居然不打算把孩子的下落告诉孙荞。袁拂明明知道孙荞重踏江湖是为了什么,也晓得孙荞在云照城日夜不安的原因。江雨洮从灌木丛中走出来:“你究竟打算怎么做?”

江雨洮不熟悉裴木森,袁拂却是对这个人的狠辣了解得一清二楚。他与裴木森来往多年,曾见过裴木森如何责罚跟从他多年的侍从:只因侍从不慎打碎他用惯的一个碗,他便命人将侍从双手连同手臂的骨头全都细细敲碎。袁拂至今还记得那日院中回荡的不似人声的惨叫。

两个孩子落在裴木森手里,而裴木森又要追问袁不平的逃离是否有袁氏镖局的参与。袁拂能想象到他俩会吃什么苦。

他有过不忍。但不忍在此时此刻,没有什么用处。

“我不是不说。”袁拂解释,“但现在不是最好的时机。”

江雨洮追问:“何谓最好的时机?”

袁拂:“除了两个孩子,孙荞还要查明她父母死前为何要来袁氏镖局。这是连我也不清楚的事情。”

江雨洮:“还有呢?”

袁拂:“虎骨村龙家和长乐会的案子,还有裴木森和袁野这么多年来如何控制江湖人,这些都是她放不下的心结。”

他讲得很快,很流畅。这些话是说给江雨洮的,也是说给袁拂自己听的。他渐渐被自己说服了。

“孙荞不够冷静,她一定会因为孩子的事情分心,破坏我们现有的部署。”袁拂说,“不能让她的一时冲动,害了我们所有人。”

江雨洮:“你问过孙荞?你凭什么代替她做决定?”

袁拂不出声,静静看江雨洮。他意识到自己无法说服江雨洮。江雨洮这样的人是最棘手的,有点小聪明,惯会揣摩人心,绝不轻易信人,却又极其擅长骗人。偏偏他还是孙荞的朋友。

“事分轻重缓急!”袁拂低声吼。

“谁的轻重缓急?”江雨洮没有被说服,“孙荞有她自己的轻重缓急。那两个孩子跟计划有关,那是你们的看法。在孙荞心里,没有比他俩更重要的事情。况且你又怎么保证裴木森不会下毒手?”

袁拂:“你听到了,裴木森把孩子当作威胁我大哥的人质。”

江雨洮:“那更要把她们救出来。你和冯筝的目的是毁掉裴木森和袁野,那为何还要配合裴木森的计划,让两个小娃娃在他手里吃苦?”

袁拂答不上来。他心头却忽然像深潭一样沉静。意识到自己无法说服江雨洮的同时,他也意识到一件令他心中发痛的事实:江雨洮与孙荞、缪盈相识时间那么短,却已经完完全全站在孙荞那边;而他不行。他往日做不到,现在也做不到。永远做不到。

一瞬间,袁拂不知道应该怜悯孙荞,还是怜悯自己。

他的忽然安静,让江雨洮不自觉后退了一步。

江雨洮混迹江湖多年,有自己的直觉。他扫一眼袁拂,开口说:“但你的打算,我也完全能理解。谁摊上袁野这么个混账大哥,谁都要反他的。”

“是呀。”袁拂轻轻地说,“你真能懂得?”

江雨洮:“罢了罢了,这计划最初和最终,都是冯筝来定的。她不说,那就不说吧。我们现在还是以大局为重。”

袁拂点头:“我知道你是能分清形势的。我答应你,寿宴当日,我派人守在裴木森宅子外头,只要他离开,我的人就立刻救走两个孩子。”

江雨洮心想,好漂亮的谎话,但你怎么肯定孩子就在裴木森家中?他想是这样想,开口却是另一句:“孙荞说过,你这人虽然心机多,但说到做到,是可靠的。”

袁拂笑了笑:“是么?”

在这几句交谈中,江雨洮几乎说一句退半步。袁拂倒是始终站在原地不动。

“那先这样,我走了。”江雨洮拱手告别。他已经站在灌木丛之中,这是个不容易被攻击到的位置。

“再见,江兄。”袁拂说。

江雨洮不敢转身,他面对袁拂隐入黑暗,霎时间运转内力,转身就朝山崖跃出去。

一柄长剑凌空飞来,江雨洮手上只有一把扇子,立刻用扇子格挡。长剑来势被扇子打歪,擦着江雨洮肩膀而过,他手中的扇子也被长剑击飞,打着旋落入山崖。

这一剑把江雨洮运足的内力打乱了。江雨洮刚落在山道上,斜刺里一个拳头悄无声息地袭来,重重打在他胸口。

出拳之人杀心极重。江雨洮在这瞬息间只听见自己胸口骨头碎裂的声音,拳头继续穿过他肉造的躯体,直到透背而出。

江雨洮吐出一口血,全喷到袁拂脸上。

袁拂收手,看着江雨洮软绵绵跪倒在地,双眼还兀自大大地睁着。

他抬腿把江雨洮尸身踢下山崖,眼看着那团没生气的血肉打着滚,无声地落入澄衣江。

他沿着山道慢慢往下走,把颤抖的、沾满热血与碎肉碎骨的手掌伸进山道旁的一条溪水。水冲走了他手上的污物,片刻后抬起,仍旧洁净。

灯市中,缪盈没有等到江雨洮。

她今日花了好久认真打扮,出门前却又觉得自己夸张,用帕子沾了水,擦去太过艳丽的唇色。孙荞觉得她仙子般好看,她连忙又摘了珠钗,换上水蓝色的素净衣裙。

孙荞评价:“还是好看。”

缪盈:“我穿破布你都说好看。”

孙荞:“在这一点上,江雨洮跟我必定是一样的。”

缪盈忽然就不纠结自己的妆容了。她高高兴兴挽起孙荞的手,两人在约定的地方等了江雨洮一个时辰,人没有来。又等了半个时辰,眼看灯市上渐渐寥落,缪盈强打起精神,牵着孙荞开始游玩。

走走停停,孙荞总是心不在焉,说想去澄衣江边坐坐。“你别走远了,就在这附近转转,江雨洮会来的。”孙荞说,“跟你约好了,他不管怎样都会来的。”

缪盈便买了冰雪冷元子,慢吞吞地吃。

灯火灿烂,盛冷元子的小碗在她手心里沁出一滴滴的水珠,沿着指缝落到她的裙上。

她张望着人来人往的街道,等待江雨洮像以往一样快快乐乐朝自己奔来。这样满怀不安和期待的心情,缪盈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了。

“这灯会倒是热闹。”白锦溪说,“如此作派,袁氏镖局是真不把您放在眼里。”

她正在裴木森的家中,与裴木森聊田小蓝事件的调查结论。

白锦溪一张脸若扮作面无表情,谁都看不出她想的什么。裴木森说杀田小蓝和水龙吟无辜弟子的凶手已有眉目,是北境流窜过来的盗贼,白锦溪闻言点头;他又说那盗贼已经逃离云照,但他派人去追了,绝不能让他逃脱,白锦溪又继续点头。

“劳烦裴宗主。”白锦溪以茶代酒,敬他一杯,“若没有你,不知道何时才会水落石出。”

“你且再等等。”裴木森说,“时机合适,我会让真相大白于天下的。到时候袁氏镖局泼在水龙吟身上的脏水,一并洗清。”

裴木森说的时机正是寿宴。白锦溪面露感激之色:“水龙吟从此唯裴宗主马首是瞻。”

裴木森哈哈一笑,又说了些闲话,顿了顿,看向白锦溪。白锦溪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她猜不到裴木森要说什么。

裴木森:“你可知你大哥的下落。”

白锦溪眼睛微微睁大,这是真正的惊愕。

裴木森:“我知道你们兄妹不容易。”

白锦溪闭了闭眼睛:“宗主何时知道我不是‘白锦溪’?”

裴木森:“女扮男装,江湖多见,但其实很容易被认出。你深居简出,身量又似男子,和寻常的男装者相比,确实难以辨识。”

白锦溪:“但瞒不过宗主的眼睛。”

她先叹气,尔后又殷切:“宗主莫非知道我哥哥在何处?”

已经从冯筝口中听到的事实,此时再听,白锦溪心中仍是一片悲凉。她想起大哥便忍不住流泪,但在水龙吟中,或面对姜盛时,她不甘心示弱,总是把眼泪忍了又忍。此时却不必再忍了:裴木森要的就是她的眼泪。

她哽咽着,心中也确实满怀愤怒。茶杯在手中捏碎了,她流着泪说:“多谢宗主告知真相。我兄长不明不白地死去,袁野又把田小蓝一案的污水泼到我身上,这等仇怨,不共戴天!”

裴木森示意随从递去拭泪的帕子。白锦溪没有接,起身道:“裴宗主,寿宴那日,你需要我水龙吟做些什么,尽管吩咐。”

她双目赤红,面颊挂泪,说话声却是铮铮有力的。

裴木森送走白锦溪,心中畅快,大步去寻裴夫人。

裴夫人房中张罗了一桌好菜,鸡鸭鱼肉,新鲜时蔬,汤汤水水。袁新燕和袁不平狼吞虎咽,裴夫人不时拿帕子给年幼的袁新燕擦胸前的汤汁。

“慢慢吃,不着急。”裴夫人为打消两个孩子疑心,桌上所有的东西都在他俩面前尝了一口。她心疼袁新燕手上有伤,年纪又小,便抱起袁新燕坐在自己腿上。不料这个动作让袁不平一下丢了筷子,死死把妹妹护在身后。

裴夫人只得作罢,往袁新燕碗里夹了个鸡腿。

裴木森走进来时,袁新燕的手一抖,鸡腿掉到了地上。袁不平同时从椅子上跳起,一把抱住扑到他怀中的袁新燕,几步就退到了角落。袁新燕已经哭出了声,紧紧抱住大哥,头也不抬,根本不敢看裴木森。

“你把孩子吓着了!”裴夫人责怪他,“你做了什么呀?”说着把裴木森推出去。

“怎么吃这么好?”裴木森皱眉道,“过几日便不在了,你莫把心思放在他们身上。”

“我又没有孙儿可看,对他们好点儿怎么了?”两人站在院子里,裴夫人压低了声音,“他俩已经看到了你的模样,你打算如何处理?”

几个货郎从融山县带回兄妹俩之后,裴木森一听见他俩母亲是孙荞,便知此事绝不可善了。

他与孙荞父亲孙雨生是旧友,太清楚这一家人的心性。他即刻命货郎赶往融山阻拦孙荞,不料孙荞那时已经出门了。货郎在池州追上刚进城的孙荞,便悄悄跟在她身后,装作热心,提示孙荞某处某地有便宜的客栈。

货郎本想随手杀个什么人丢进孙荞住的柴房,不料意外发现柴房的稻草下面竟然藏着一具新鲜尸体。他点了火之后便走了,第二日得知孙荞果然被官府抓走,列为杀人嫌犯。

“我没想过杀孙荞。”裴木森说,“她毕竟是孙雨生的女儿。孙雨生已经死了,至少我得保一保他的孩子。让她在牢里消磨一生也就是了。”

只是从柴房尸体出现开始,后来种种发展便完全脱离裴木森掌控。

孙荞、孟玚和池州城那个拥有怪力的少女,是他所有计划里的异数。

这让裴木森渐渐抛开了与孙雨生的旧日情谊。

把两个孩子转移到家中,让夫人帮忙看管,裴木森是信任她的。他说:“袁野若是愿意和平结束我们之间的关系,交出沉青谷的名册,我便把孩子还给他。”

裴夫人奇道:“那名册,袁拂不是已经给你了么?”

裴木森:“但袁野不知道此事,我要他的态度。”

裴夫人:“袁野会要这两个孩子吗?他怎么跟孙荞解释?这两个孩子若是告诉孙荞,是你……”

裴木森摆摆手。

“不必多想,这对兄妹不会有什么好的结局。”裴木森说,“袁野若是不服气,不愿意,要与我僵持,这两个孩子便没有了作用,死便死了。袁野若是服从我的话,我把孩子交还给他,他为了保证此事无纰漏,也绝对不会把两个孩子还给孙荞。”

裴夫人面露不忍:“总归也算是他的亲人,他不会动杀心吧。”

裴木森:“他绝不会让他俩有机会说出是被谁抓走的。他们见过我,听过我的声音,还晓得你我身份。除非让他俩从此看不到、听不见、说不出,再无办法。只是若真这样,他俩跟死又有什么区别?”

云照城中,卖樱桃煎的铺子热闹熙攘。好事的食客纷纷议论老板在这儿与水龙吟恶徒唇枪舌剑争论许久的壮举。

孙荞走过店门,挑了个没人发现的角落,翻墙进入一个空院子。

歪脖子树的枝条在夜风里晃动,院子角落的老母鸡被她的动静惊扰,纷纷惊叫起来。

院中没有人。孙荞看见一间没有落锁的房子。她心头怦怦跳,推开了门。

小黑屋中空空如也。

孙荞站在门口,忽然自嘲地笑了。

空房子像是这个混乱夜晚的注脚,她一无所获。

寿宴当日,镖局外搭起了高台,流水席排出几条街外,手持请柬的宾客接踵而来。

孙荞与缪盈在人群中找到了袁拂。袁拂领她俩进入会场,缪盈问他:“你这几日见过江雨洮么?”

袁拂吃惊地回头:“没有,怎么了?我还在想,怎么只有你俩过来。”

缪盈:“他失去音信已经五天了,从灯会那晚开始。”

袁拂:“是不是又行偷盗之事,被官府抓走了?”

缪盈:“不会的。他那日与我有约,他不会因这种事情毁约。我去官府打听过,但那些人什么都不肯说。”

袁拂微笑道:“可他……说不定习性难改。这样吧,我等会儿就帮你们去问问官府的人。”

缪盈感激:“多谢!”

她跟孙荞落座,心中仍是不安。孙荞被她感染,也觉得惴惴。

“江雨洮从南疆回来,总有心事似的。我觉得他还有事情没告诉我。”孙荞说,“他为了我而去南疆,他必定会回来,告诉我一切的。”

缪盈却忽然跳了起来,掀开纱帽,快步走向宴席后方没有座位的人群里。一个年轻的江湖客正摇着扇子与同伴说话,缪盈走近了,看得愈发清楚:江湖客手里正是她亲手画给江雨洮的扇子。扇面上一个没有五官的年轻侠客,轻摇折扇,衣带当风。

缪盈抬头看那年轻人,直把那年轻人看得两颊通红,结结巴巴:“姑、姑娘有何贵干?”

缪盈笑着问:“好特别的扇子,你在哪里买的呀?”

年轻人:“倒不是买的,江边捡的。”

缪盈眼睛明亮:“真的吗?哪里捡的,我也要去看看。”

年轻人:“澄衣江边,袁氏镖局后山下面的江滩上。也、也就只有这一把。你也觉得它有趣?”

缪盈作出失望之色:“哎呀……那我可捡不到了。”

“我、我给你吧。姑娘你是哪个门派的,怎么称呼。我,我是如意门的十九代亲传……”那年轻人把扇子放在缪盈手中,一句话还没说完,便被门派长辈黑着脸拖走了。

缪盈脸上所有亲昵的、灿烂的神采都消失了。她低头看手中折扇,打开合上,合上打开。看清扇柄上一道利剑造成的痕迹后,她握紧扇柄,不自觉地颤抖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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