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盈走开时,孙荞忽然与袁野对上目光。袁野正在席间与江湖前辈们笑谈,看见孙荞,他明显地愣了一下。
就这一个瞬间,孙荞便知道,袁拂没有把她的事情告诉袁野。
袁野向孙荞走过来,领她到一旁说话。也许是碍于现在的场面,也许是碍于两人都失去了袁泊这个重要之人,袁野的态度没有孙荞想象的那么恶劣。他先问孙荞怎么进来的,孙荞答了回想堂,他又问孙荞除了来参加寿宴,还有什么事情,孙荞便简单说了两个孩子的失踪。
袁野:“你在江上听到过他们的声音?”
得到孙荞的肯定答复后,袁野没有再追问,但一脸的若有所思。
趁他思忖,孙荞开门见山:“五年前我父母因意外身亡,出事之前他们曾到云照城来找过你。你知道他们的死是怎么回事吗?”
孙荞问得很巧妙。她没问孙雨生夫妇是否来见袁野,也没问当时他们说了什么,她朝袁野抛出的这个问题有一个前提:他们彼此都默认袁野曾与孙雨生夫妇见过面。
袁野接下了这个提问:“我听说是一场意外。”
孙荞:“我听说不是意外。”
袁野不禁注视孙荞。眼前女子仍是一张令他厌烦的脸,太倔强,太独立,是惯会惹麻烦的那种女人。他从见孙荞的第一眼开始就不喜欢孙荞,就像他丝毫不中意孙雨生和赵喜月一样。但偏偏他唯一的亲弟弟中意孙荞。袁野有时候甚至会想,若是袁泊当日没有带孙荞离开,而是继续在袁氏镖局里当一个无甚大作用但也绝无大危机的当家,该多么好。
堆起诚恳的表情,袁野低声道:“若不是意外,你便趁着今日有许多江湖上的叔伯兄弟聚在这里,跟他们好好聊一聊。尤其是嘉月峰裴木森,他与你爹爹是至交好友,他会帮你的。”
说完他不再逗留。
响亮鞭炮在周围响起,炸得孙荞耳朵嗡嗡响。袁野疾走几步,跃上台子,拱手跟各位来客问好。他开始长篇大论时,缪盈静悄悄坐回孙荞身边,一张脸苍白如纸。无论孙荞怎么问她都不吭声,只把手中的扇子捏得越来越紧。
台子上的袁野说到一半,台下忽然闹嚷起来。原来是裴木森姗姗来迟。一时间,原本坐着的、站着的江湖客纷纷朝他看去,熟识的更是离席与他打招呼,没人再听袁野说什么。
裴木森自然是故意迟到的。在他人的寿宴上如何彰显自己身份矜贵?自然是故意迟到,且没人敢责备他迟到。他笑着与江湖客们打招呼,仿佛忘了前几日才在府中见过面,看到陌生的门派与年轻江湖人,也能万分熟稔地拍拍肩头,叮嘱一两句。整个寿宴不再是寿宴了。这么大的场地,所有人都看裴木森演出。
袁野继续说也不是,停下来也不是,一张脸涨成猪肝色。擅长和缓气氛的袁拂又偏偏不在,他只能等待裴木森穿过无数人群,坐在他精心为其挑选的位置上,然后他再继续他自己的寿宴——但裴木森竟然也跳上了台子。
不仅跳了上来,裴木森还俨然东道主作派,四下挥手,跟台下的人打招呼。
这种场面,往日缪盈总要笑出声外加嘲讽几句的。但今日她沉默得很怪异。孙荞顾不上看台上的活剧,低声再追问:“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必须告诉我。”
缪盈终于开口。她声音艰涩,仿佛知道一旦开口,她的猜测就落定成为了事实:“江雨洮出事了。”她展开手中的扇子,“这是我给他的扇子,他绝对不会把它随便丢弃在江滩上的。”
孙荞吃惊:“江滩?”
缪盈:“袁氏镖局后山下方的江滩。”
孙荞的心一下就沉了。她俩沉默地交换目光。谁都没有提起去找袁拂帮忙调查。此时此刻,袁氏镖局的每一个人都是可疑的。甚至可以说——最可疑的便是心有九窍的袁拂。
此时台上袁拂与裴木森正在相互客气,谁都不肯坐中心主位。
最后袁拂勉为其难接受了裴木森的谦让,只是屁股还未碰到椅面,裴木森忽然说:“对了,今日还有一件亟待解决的事情。”
袁野缓缓落座,面带微笑,对裴木森点了点头,同时尽力让自己不要露出黑脸。
“大家想必都知道,不久前发生在水龙吟客船上的那件案子。”裴木森说,“裴某原本以为这只是寻常的盗贼抢劫杀人,不料调查中,却发现了水龙吟首领白锦溪的一些往事。水龙吟是近几年江湖上声名鹊起的帮派,首领更是年轻有为,我十分好看他。知晓发生在白锦溪白少侠身上的事情后,我非常震惊。我们尽力维护的清明江湖,绝不能……”
他边说边看向台下的白锦溪。白锦溪正袖手站在人群中,众人纷纷侧头,这才察觉这位镇定的男子就是深居简出的水龙吟白二爷。
只是众人交头接耳,裴木森频频招招手,白锦溪却依旧立在原地不动。
倒是另一个声音从旁传来:“关于那件案子,我也有话要说。”
话音刚落,袁拂手里便提拎着一个人跳上了台子。
他手中的正是被五花大绑的冯筝。
裴木森和袁野见到冯筝,都是一惊。两人火速对了个目光,眼神中均是对对方的怀疑。
“杀我大嫂的,正是这位恶女。”袁拂丝毫不浪费时间。
台下江湖人看清冯筝模样,纷纷鼓噪:“什么?这不是冯老板的女儿?”“她懂武功?”“冯家小姐文静娇弱,怎可能杀人!”
一时间十分混乱。
按照冯筝吩咐,此时混在人群之中的孙荞和缪盈应当说些煽风点火的话。但孙荞和缪盈谁都没有心思再开口。她们最好最忠诚的朋友如今生死未卜。
袁拂只得自己说了下去。他声称自己是第一个察觉冯筝不对劲的人:这位商人之女频频到府上找他,就为了打听田小蓝事件的调查进展,可一个商贾出身的大家闺秀,为何会对感兴趣?袁拂说得很巧妙:他先说镖局的人误会冯筝跟自己有私情,引来台下江湖客一片八卦的笑声;紧接着又说冯筝热情亲昵,让他自己也产生了错觉,竟认为此女可能是良配。场中自然又是一片欢声。
这不是在缉凶,这根本就是听故事了。
袁野和裴木森几次想出声制止,无奈台下众人听故事的热情太过高涨,根本没人管他们说的什么,一股脑地鼓励袁拂继续说下去。
终于有人大声提问:“可这位冯家小姐怎么能有那么大的力气杀人?又是去何处学的精妙武功?”
冯筝站直了身子。
“我不是冯家人。”冯筝说,“我是如假包换的,裴木森亲生女儿。”
她手臂狠狠用力,瞬间崩断身上的粗大绳索。
“杀田小蓝这件事,是爹爹授意我去做的。”她响亮地、一字字地说。
“爹爹”一词,她说得十分艰难生涩。但看见脸色铁青的裴木森,她心中一阵汹涌的快意。
裴木森无法从眼前的女子脸上找出一丝记忆中的印象。是哪一个女人生的孩子?被他赶走的那一个?有露水情缘的那一个?还是……他想起来了:是被他和袁野、田小蓝杀了的那一个。
这一瞬间,恶寒爬上裴木森背脊。他想起了出生时背上长满黑毛的女婴。说实在话,他如今连那位夫人的模样都不记得了,却唯独牢牢记住了那女婴被自己倒着提拎起来时,那响亮的哭声和不似人形的毛发。
他想不到那女婴会活下来且平安长大,如今看不出一丝山神后裔的异样。
这念头一起,他便看见冯筝转身背对众人,解开了外袍,露出一侧肩膀和半片背脊。
人们来不及惊讶她的离经叛道,都被她背后的伤疤和黑色硬毛震惊。
裴木森顾不上理会袁野了。他目光沉下来,杀心已起——冯筝竟然暴露了自己山神后裔的秘密。他确信这位与他毫无情感的女儿,是来杀他的。
此处一片聒噪,场外的嘉月峰车队里,一辆马车正在轻轻颤动。
袁不平与袁新燕被裴木森带到这里,叮嘱裴夫人看好,只待关键时刻,用来威逼袁野。但裴夫人怜悯两个孩子,虽然绑紧了两人手脚,但取出袁新燕口中破布,让袁新燕吃了点东西。
袁新燕牢记大哥叮嘱,一有空隙,就对着裴夫人流眼泪。她眼泪很多,只要一想起自己的手,或是始终没来救他们的爹娘,瞬间就能扁着嘴巴哭泣。裴夫人一见她哭,就要怜惜地把她抱紧。今日袁新燕在裴夫人怀里哭够了,抽泣着问:“我,我喘不上气……嬢嬢,你不要堵我和哥哥的嘴巴,好不好?”
她娇声地喊“嬢嬢”,裴夫人一颗心碎了又化了。这里四处无人,连路过的不能进场参与寿宴的,都凑到近处去听袁拂讲故事了。她摘下两个孩子嘴里的布条,叮嘱他们不要乱喊。“嬢嬢疼你,你们也疼嬢嬢,好吗?”裴夫人说,“若是被他知道我对你们好,他连我也会打的。”
袁新燕和袁不平不住地点头。裴夫人下马车去给袁新燕买吃食,两个孩子一对目光,袁新燕立刻转身,让袁不平张口咬断背后的绳索。
袁不平向来力气大。村中的孩子谁都不敢欺负袁新燕。他们不是怕袁新燕的爹娘,怕的是她这个能够徒手举起大石、拖动树干的哥哥。袁不平撕咬绳索,袁新燕忍受着粗麻绳在皮肤上擦出的伤痕,一声不吭。她太害怕裴木森了,连带着裴夫人也一并憎厌。她这次终于鼓足勇气,听从了袁不平的话,配合他一同逃跑。
袁不平咬断绳索,袁新燕双手便得了自由。她立刻解开袁不平的绳子。两个孩子万分紧张,耳朵竖得像兔子一般,就怕裴夫人突然回来。
一切顺利,袁不平打开马车的小窗,两个孩子从马车贴墙的一侧悄悄爬出,无声落地。
“别哭!”袁不平干脆抱起袁新燕,弯着腰沿着墙根往前跑。他听见有人声,但在很远的地方,这里尽是马车,一辆接一辆,连绵无尽。
“哎呀!”裴夫人的尖声从后方传来。
袁不平当即挺直了腰。他不再隐藏自己,紧抱着袁新燕竭尽全力往前跑。
那位裴夫人竟然也是会武功的,他俩年幼,忽略了这一点。留守车队的嘉月峰弟子与夫人一同追上来,裴夫人脚力比弟子还强劲,眼看就要抓住袁不平肩膀。
袁不平惊慌之中,一个趔趄,袁新燕差点从他怀中滚出去。
“当心妹妹!”裴夫人大惊,不禁停了一步。
袁不平双足咬定地面,先将袁新燕放在地上,随即转身,双手合力抓住裴夫人还未来得及收回的手臂。
这是他还在融山生活的时候,跟着爹爹进山时学会的招数。双手环抱住裴夫人的胳膊,他不再压抑自己的力气,腰上用力,狠狠一甩——竟把裴夫人原地抓起,摔在一旁的马车上!
哗啦一声巨响。袁不平将裴夫人看作猎物,趁她还未站起,一手掐住裴夫人颈脖,一手抓住裴夫人右臂,朝嘉月峰弟子吼道:“别过来!我会掐死她!”
弟子们并未停止。一个稚龄小儿的威胁,没有任何力道。
袁不平一点儿也没有犹豫,他抓紧了裴夫人的右臂狠狠一扯,生生将其胳膊扯脱臼了。
在裴夫人的痛叫中,弟子们迟疑地停下了。
裴夫人脑袋歪向袁不平的方向。她用袁不平才听得见的声音说:“继续挟持我,让你妹妹去求救。”
袁不平愣住了。
“别犹豫!否则你们会死!”裴夫人咬着牙,“让她走!”
“新燕,往前跑,去找别的大人,让他们救你。”袁不平转头对袁新燕说。
袁新燕向来只听他的,但此时却哭着摇头。
“听话,快走!”袁不平急坏了。
袁新燕哭着大喊:“哥哥!我们一起走!”
袁不平用肩膀把走过来要抱他的妹妹狠狠推开。袁新燕只得爬起来,一步三回头地往前走。
“不许回头!”袁不平咬了咬牙,他又要说那个谎言了,“跑啊新燕!爹和娘就在前头!”眼泪涌进了袁不平的眼眶,他哽咽着喊,“他们前头等你,你去找他们来救我!”
袁新燕终于跑了起来,朝远处的拐角,朝那个人声鼎沸之处。
寿宴之中,孙荞和缪盈都站了起来。
“你听见了吗?”孙荞声音颤抖地问缪盈。她害怕又是自己听错。
缪盈收起扇子,点了点头。
台上演出什么,她们无心再看,双足一蹬便轻飘飘翻过众人头顶,往外头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