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荞和缪盈的离场短暂地吸引了袁拂的注意力。他杀害江雨洮后,知道自己只有两条路:或者把这件事死死瞒住,带进棺材,或者解决掉孙荞和缪盈,否则若事情败露,他将永世不得安宁。
但台子上露出背后伤疤的冯筝已经引发了场中的轰动,他无暇分心。
江湖人看着冯筝议论纷纷,有人皱眉扭头,有人嬉笑着大胆注视,更有女侠解下披风丢上台子,让冯筝披好。冯筝抓住披风道谢,仍旧站得笔直。
她从“山神后裔”的故事开始说起,说到长乐帮在南疆的生意,说到货郎与红尾阿家,说到水龙吟的南疆弟子,说到裴夫人在嘉月峰的牢狱里发现了被关押的孩子。
山神后裔的怪异大力,是裴木森选择他们的原因,也是诸多江湖帮派愿意从他手中购买人口的原因。
冯筝越说越多,场中的议论声却渐渐低了。
人们紧张而惊讶地相互窥看、交头接耳。
江湖客相互大都认识,住得近的更是时常串门。不少人曾在别的门派里见过说南疆话的小弟子,还有一些力气极大的“孤儿”。若这些弟子的身世,往往都是“无父无母,流落到门派附近,被门派好心收留”,但如今一听,里头竟有如此龌龊之事。
人们警惕起来,却不敢真的开口指责。毕竟那个有南疆弟子的门派,饥荒时相互帮助过;那个有大力雾隐孤儿的门派,彼此还有联姻可能……等等等等。
江湖客看似零零散散,实则浑然一家,尤其是扎根江湖多年、势力庞大的帮派。交情和人情压过了所谓的侠义之心,场中许多人不再讨论,看冯筝的目光变作揣测与怀疑。
最后还在为冯筝呐喊的,只剩下那些默默无名之辈:“如此恶行,人神共愤!”
裴木森铁青着脸,上前要阻止冯筝,不料被袁野拦住了。
“让她说下去。”袁野对裴木森说,“我还想知道,你为何杀我妻子。”
裴木森:“蠢货!全都是她一派胡言!”
这句话不说还好,一说出口,袁野面色更加恶劣,抓住裴木森胳膊的手愈发用力了。
裴木森身后的两名弟子立刻窜上台子,不料还未站稳,已经被镖局的弟子们拦住。
裴木森压低声音:“别以为你能脱身。”
袁野:“我不认识她,她不认识我,和我有什么关系……”
话音未落,冯筝抓起披风盖在肩膀,笔直指着袁野:“袁氏镖局大当家,他也是帮凶。”
袁野目光一沉,松开了裴木森的手。
冯筝继续道:“裴木森与沉青谷的谷主苏盛南沆瀣一气,而被拐到此地的南疆小儿和山神后裔,全都通过沉青谷来转移到各处。这三人还在沉青谷中利用……”她越说越多。
寿宴前夜,冯筝到水龙吟与白锦溪、孙荞等人商量过今日寿宴如何编排。
除了江雨洮和孩子的事情,冯筝对她们毫无保留。而为了保证事情可顺利进行,孙荞和白锦溪同样坦率地告诉她一切。
包括沉青谷的事情。
沉青谷内部曾发生什么事,冯筝并不知道。缪盈和孙荞补足了她缺漏的部分。她终于把裴木森、苏盛南和袁野的关系弄清楚。
孙荞反复叮嘱她:“若你想在寿宴上获得最多的支持,你就不能说出沉青谷的事情。”
沉青谷里发生的事情,尤其是吃人那一桩,牵涉的门派实在太多、太多了。比如回想堂这种老牌帮派,原本是站在孙荞她们这一边的,可若抖出了沉青谷里的龌龊事,他们极有可能为了保护自己而倒戈。
冯筝却反过来说:“不,不会的。这件事反倒可以帮到我们。”
她的想法与孙荞迥然相反:沉青谷主导者苏盛南已经死去,而如今知晓那些江湖门派曾涉入过什么事情的人,清楚了解一切来龙去脉,甚至晓得“暝暝”如何运输往来的,只有裴木森和袁野兄弟。而江湖人都晓得袁拂是受袁野控制的。只要除去裴木森和袁野,沉青谷的事情就真正能永远沉入青山之中。
“可当日我和缪盈、江雨洮等人都在。”孙荞说。
冯筝:“你们只是小角色,那些道貌岸然的江湖人,关注的必然是领头之人。”
孙荞:“你抖落这种事情,是否想过我们安全脱身之法?”
冯筝不答,继续道:“我会再去找袁拂。如果说他手中有名单,那么……”
孙荞打断她的话:“冯筝,你做事太过不顾后果。”
两人相识时间不长,一直都十分客气。面对她的指责,冯筝忽然生气了:“你又有多顾虑所谓的‘后果’?你孤身一人闯江湖,不管不顾地去救缪盈,难道不是一意孤行?”
孙荞:“不一样的,冯筝。我们这几个人目的虽然一致,但寿宴一事,你是主导者。你的做法太危险了,你会把自己和我们都置于险境。”
冯筝又不答。
孙荞:“……你平时做事,也这样不择手段么?”
争执的最后,冯筝暂且答应不说出沉青谷之事。但如今站在台子上,面对暴怒的裴木森和申请各异的江湖客,冯筝决定违背约定,铤而走险。
孙荞说对了,她确实不择手段。她的目的根本不是在这么多江湖客面前揭开袁野和裴木森的真面目。“真面目”对她毫无意义。她的目的自始至终都十分简单,跟杀田小蓝一样——她只是想让眼前两人死。
“沉青谷”三个字一出,场中气氛顿时变了。
没参与过谷中事情的人面面相觑,而更多的阴沉着脸。微弱但明确的杀意从四面八方朝冯筝袭来。她被目的即将达成的兴奋无限地鼓舞,对危机的前兆毫不在意。
场中忽然传来洪亮声音:“道貌岸然,蝇营狗苟,原来说的就是你们二人。”
说话的是白锦溪。
“往日都是你们主持江湖正义,今日不如也让我们这些江湖人也主持主持正义。”白锦溪继续说,“以药物蛊惑小童,以下作手段经营门派,你们辜负了我们的信任!”
“你们”,与“我们”。这几句话,顿时将在场所有人分作两方:一方是群情激奋的清白江湖人,一方则是袁野和裴木森。
立刻有人顺着白锦溪的话:“好你个嘉月峰,好你个裴木森!虚伪恶毒,枉我们一直尊重你、信任你!”
更多的人鼓噪起来,不停地指责裴木森和袁野。
裴木森怒吼:“闭嘴!”
然而话音才落,人群中忽然传来内力比他更浑厚、瞬间将裴木森的发声压下去的怒吼:“江湖人恩怨分明,嘉月峰和袁氏镖局不让人说话,是什么道理!”
回想堂老堂主形容枯槁,却站得笔直。他声如洪钟,蕴满内劲的声音在场中回荡,震动所有人的耳朵:“就事论事,冯家小姑娘说的究竟是真是假?!”
袁野冷笑着踏前一步:“老东西,你别忘了……”
话没说完,人群中忽然从两个方向射来暗器。袁野夺过一个,拂去另一个。被拂走的那个斜着朝裴木森袭去,裴木森怒道:“袁野!”
这两道暗器仿佛引燃了什么。没人看清第一个跳上台子的是谁,因为紧随其后的人太多了。潮水一样的人群卷上台子,袁野和裴木森瞬间陷入包围之中。这二人不得不背靠着背迎敌。
孙荞和缪盈离开寿宴会场后,便不再理会身后发生了什么事。
孙荞跑得飞快,她循着方才听见的声音而去,她十分确定,那是袁不平和袁新燕。
会场的骚乱终于引来了官兵,外头也一样是乱哄哄的。孙荞不得不跳上高处,她正要出声呼唤,忽然看见陈列各个门派车队的巷子中,有个小小的影子跌跌撞撞跑出来。
孙荞霎时间头晕目眩,她甚至来不及喊出声,人已经像箭矢一样射了出去。
她还未落地便抱起了袁新燕,把她紧紧地护在自己怀里。
她的新燕瘦了、轻了,忽然哇地在她怀中哭起来:“娘?娘!”
孙荞眼泪流了满脸,她捧着袁新燕的脸庞,不住地亲她,声音破碎颤抖:“是娘,新燕,娘在这儿……”她忽然看见了袁新燕手上被包扎起来的地方。
袁新燕顾不上跟她哭诉自己的痛苦,拼命抬起手往后指:“哥哥!去救哥哥!”
“好、好,我去救哥哥……”孙荞想站起来,但双足发软。她此时才察觉自己浑身都战栗着,根本无法放开紧抱袁新燕的手。
缪盈从她身边飞奔而过。
巷中全是马车,人迹罕见。前头倒是有几个弟子踟蹰着,一个身量约莫十岁的孩子正挟持着一位妇人,与嘉月峰弟子对峙。
缪盈落在那孩子身后,手轻轻放在他的肩膀上。
“不平?”她低声温柔地问。
袁不平肩膀剧震,回头朝后狠狠一抓,但手被缪盈握住了。
仍是温柔的声音:“我是你娘亲孙荞的朋友。我来帮你。”
袁不平的眼睛瞪得滚圆,似是难以置信。
“松手吧,孩子。”缪盈低声劝说,“你手里的是谁?”
“裴夫人。”袁不平只听别人喊她“裴夫人”,但不知道她和那个恶鬼般的男人是哪个帮派的。面对缪盈的提问,他惊惶中仍有镇定:“她对我和妹妹很好。”
“我晓得了。”缪盈与裴夫人互看两眼,把袁不平轻轻往后推,“你快走,你娘亲在后面,妹妹也在后面。”
袁不平却不走,他怔怔看缪盈,仿佛听见什么天大的谎言。
“去呀!”缪盈催他。
“……娘亲,娘亲还活着?”袁不平咬着嘴唇,艰难挤出几个字。
缪盈惊讶得几乎要笑了:“当然活着!找了你们很久,别哭了,快过去!”
袁不平这才犹犹豫豫地往后退。他自从被抓离融山,为了不吓着妹妹,一直没有哭过。但转身看见远处孙荞身影的那一瞬间,他恢复成满怀恐惧的孩子,飞奔着、哭泣着,朝孙荞跑去。
缪盈低头为裴夫人接上脱臼的手臂,且头也不抬地大声说:“还在这里干什么!你们的宗主正被袁氏镖局的人包围着!再不去,可就迟了!”
那几个弟子连忙越墙而过,加入混战之中。
裴夫人忍受着疼痛,低声道:“是真的吗?他要死了?”
缪盈抬眼打量她,片刻后忽然反问:“你有孩子么?”
裴夫人:“……有两个。”
缪盈:“儿子?”
裴夫人:“对。”
缪盈:“年长的几岁?”
裴夫人:“二十有三。”
缪盈对裴夫人笑了笑:“是应当继承嘉月峰的好年纪。”
裴夫人没有站起身,两个女人在沉默中交换了心知肚明的目光。
“你们想知道什么?”裴夫人问,“我与裴木森共枕十年,你有什么,都尽管问。”
缪盈把她搀扶起来:“五年前,江北孙家夫妇在家中遭遇意外身亡之事,你可曾听闻?”
裴夫人:“不是意外。”
缪盈只不过随口一问,毕竟这是孙荞如今最关注之事。她没料到裴夫人竟然知道内情。
“是裴木森下的手。”裴夫人随着她往前走,“孙家夫妇来云照找袁野之前,给裴木森写过信。”
缪盈:“信上写的什么?”
裴夫人却问:“我今日帮了你们,他日我儿继承嘉月峰,若江湖上有什么不满的,你们可也……”
缪盈自然一口应承:“当然。”
裴夫人想了想:“裴木森有个习惯,秘密的信件他看完便烧了,不会留下。但那日他情绪十分古怪,似是愤怒,又似不忍,那信他反复看了许久。烧完后,他反倒给袁野去了信。那日他还一番常态,喝了许多酒,醉醺醺的。还跟我说什么……没有比他更出色的红尾阿家。”
缪盈站定了:“什么?裴木森这狗东西,他也做过红尾阿家?”
“不是他。”裴夫人说,“是孙家那个男人,什么名字……我忘了。裴木森说,孙家男人是他见过的,最出色的红尾阿家。”